我能和他埋在一起吗

　　第三天，赵明澈照常进了审查室。

　　审查室里空无一人，由远及近传来哭声和拉扯声。

　　赵明澈心下忧疑，但仍是像自己说“消磨时间”那样坐了下来，似乎完全不关心发生了什么。

　　她用余光观察着犯人入口，很快，林渔的身影被拉扯着出现在那头。

　　她太瘦了，一点力气都没有，虽说戴着手铐和脚镣按理说会限制犯人的行动，但赵明澈觉得，就算都给她打开，准她四肢并用，随便一个警察也能把她当个气球拎起来。

　　林渔被按在椅子上，她脸上全是眼泪，像只猫一样轻哼着呜咽。

　　赵明澈有种强烈的感觉，如果没有把她的脚踝固定在椅子上，她现在一定会整个人缩成一团，缩在角落里，可怜兮兮地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自己。

　　赵明澈没有吭声，她知道林渔在看自己，也很难在她面前假装“我不在意”，于是她真的带了其他工作来处理。

　　她能察觉到林渔委屈的视线，好像在控诉她昨天下午不肯来，今天来了又不跟她说话。

　　哭声大了些，不久，声音又小下去了。

　　终于，赵明澈听见林渔那绵软的声音总算开口：

　　“赵明澈？”

　　赵明澈没理她，但说实话，她很难集中注意力真的去干什么，毕竟她要挑个合适的时机开始问话。

　　“赵明澈，你为什么昨天不过来？”

　　说着，林渔又啜泣起来。

　　“我好疼……”

　　“你挨揍了？”赵明澈很想问她，但忍了一下还是没搭理她。

　　“他们拽我，我好疼……”

　　“赵明澈？”

　　继续不理她，她会不会开始保持沉默？

　　赵明澈犹豫了一下，想起昨天跟陈程说的话，她可以学着林渔沉浸在里面，满足一下她渴求自己关注的欲望。

　　“你到小镇上之后发生了什么？”

　　她甫一抬头，林渔委屈的眼睛恰好跟她对上。

　　好像她说话让林渔很高兴，林渔笑了，眼眶里蓄的泪水顺着脸颊滑到下巴，再从下巴滴在了她的手背上。

　　“住宿，一天一百，房间特别坏。”

　　不等赵明澈继续问，林渔已经开始毫无逻辑地开始想到哪说到哪。

　　“马萍萍说，我给她工作，她可以让老板少要点房费，就收五十就好。”

　　“刘安实把我的房间打开，让马宗恒进来。我不是故意的，他拽我，说不想被他报警，就听话。”

　　“淋浴里有个扳动水龙头的扳手，特别大，我要打头的，但他躲了，但他还是死了。”

　　“也好像没死，我把避孕套塞进他嘴里的时候，他自己吞下去了，我没有往里塞。”

　　说到这，林渔停了，她直直地看着赵明澈，好像在哀求她能不能跟自己说句话。

　　赵明澈深呼吸了一下，她要问出全部的问题，得到答案，然后林渔就可以死了，以后她不会再出现了。

　　“然后呢？刘安实因为给他开了你房间的门，所以你要杀了他？”

　　“你下午还会来吗？”

　　“林渔，回答问题。”

　　“我什么都告诉你，你下午还会来吗？”

　　“林渔，我在问你话，你没有权利提问。”

　　林渔又在掉眼泪，她似乎想蜷缩起来，但因为脚动弹不得，显得有点恼火。

　　“他多收我钱，他故意的，明明无论什么人都收五十的，他故意收我一百。”

　　赵明澈顿了一下。

　　就这样？因为多收钱？不是因为给马宗恒开门？

　　“赵明澈，赵明澈你还会过来吗？”

　　“那马萍萍呢？你为什么要杀了她？你为什么当街行凶？”

　　“你很在意她吗？”

　　赵明澈几乎忍不住想要瞪林渔一眼，让她说得好像自己出轨了一样。

　　“对，我很在乎。”

　　“她不好，她是个坏人，你为什么在乎？”

　　“世界上没有多少人比你还坏了，林渔，你杀了九个人。”

　　“而且，你昨天还在说马萍萍很好。”

　　林渔很顺从地点头：“对啊，她很好。”

　　“那你为什么要杀了她？”

　　林渔又不吭声了。

　　表情上写着“你为什么关心她”。

　　一时房间里安静了下来，赵明澈知道怎么继续，但她却抗拒安抚林渔，心慌提醒她不能这么做。

　　赵明澈思索了一会儿，还有三个人，三个未知死者，需要林渔交代、指认犯罪地点和尸体位置。

　　还有那两个疑似人类的受害者。

　　赵明澈还是没有撒谎，她觉得自己可以——至少还可以应付林渔。

　　赵明澈起身，她看着林渔的眼睛。

　　林渔又开始挣扎，她迫切地看着赵明澈。

　　“你为什么……不问我了？”

　　“我下午还会过来。”

　　林渔眼睛一亮，她露出可爱俏皮的笑容，冲赵明澈挥挥手。

　　左手因为手铐被迫也举了起来，像被折断了一样搭在右臂上。

　　上午回来还早，赵明澈重新翻出了全部的录像。

　　林渔在影像里几乎一直垂着头，多数时间都是警察在说话。

　　无论是吼她、攻击她、讽刺她，甚至是顺着她，对她撒谎……几乎任何方式，她没有反应。

　　问她问题最多得到一个“嗯”，多问几句就是“是我做的”“我能和他埋在一起吗”。

　　如果得到了“你们可以埋在一起”的承诺，林渔就会抬起头看着对方，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又会低下头，一副并不信任的姿态。

　　赵明澈抓住审过林渔的同事，要求对方在自己面前撒谎。

　　但她完全没从对方脸上看出任何不可信的痕迹，甚至赵明澈都快真信了今天食堂就是栓了头牛在桌子上，对方连细节都快编全了。

　　一种强烈的挫败感涌上心头，赵明澈看着自己早就信心满满准备好的外出许可发呆。

　　她总觉得事情应该很快很简单，带林渔出去指认未知死者应该是顺水推舟的事情。

　　她不是第一次担任重案主审，就算她不是主审也会参与审讯，许多难缠的犯人大多数也坚持不了太长时间。

　　更不用说犯人让赵明澈又是犹豫又是焦虑。

　　那么……

　　“出去”，可以成为让林渔开口的条件吗？

　　暂时离开她的牢房，让她有机会看一眼外面的世界，会让她正常点吗？

　　中午，赵明澈待在自己办公室里。

　　吃饭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林渔瘦削的手腕，她挣扎的时候手腕磨红的样子。

　　她最初的那张通缉令用的是公司拍的证件照，那时候的林渔比现在至少重十几斤。

　　不应该同情一个杀人犯，尤其是连环杀人犯。

　　站在她的角度思考只是为了得到她的供词，不应该共情的。

　　但赵明澈突然想到，林渔杀死马宗恒的时候，她真的有那么大的力气砸断对方的咽喉吗？可她说得言之凿凿，调查报告也很明确写了，那是林渔的指纹。

　　那时候林渔害怕吗？怕到可以一个人放倒一个一米七五一百五十斤的男人？

　　可这又有什么奇怪的，赵坤一米八三，一百四十三斤，不还是死在了林渔手下。

　　赵明澈翻开资料，林渔被逮捕时的体重只有八十斤。

　　脑子里轰轰乱响，赵明澈索性照着脑门打了自己几巴掌。

　　自己在干嘛？给林渔脱罪吗？她本来就是准备自杀的时候被警方捉拿归案的，瘦了不是很正常吗？难不成她还能再涨几斤吗？

　　下午，赵明澈按照约定回到了看守所。

　　顺着她……答应她，用一切办法问出其他五个人是谁。

　　赵明澈知道自己有点退缩。万一没有其他五个人呢？万一林渔是故意的，只是在拖延一审开庭的时间呢？

　　万一她是故意在折磨自己呢？万一她只是在死前找乐子呢？

　　推开审讯室的门，林渔乖乖坐在那里。

　　她脸色比早上好得多，听到门响，她停下了玩手指的动作，目光喜悦地看着赵明澈。

　　“林渔——”

　　赵明澈一顿，她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耳光，为接下来的话。

　　“今天如果你交代完镇上发生的事情，你就可以跟我出去。”

　　林渔呆呆地看着赵明澈，好像对“出去”没有什么兴趣。

　　“跟你一起吗？”

　　“对，跟我一起。”

　　“去哪？”

　　“……”赵明澈盯着林渔，“指认。”

　　“为什么？”

　　“不许提问。”

　　林渔看起来不太开心，睫毛垂下来微微颤动了几下。

　　“那如果我不告诉你呢？我不去指认呢？”

　　“那马上就会判决，然后你会被执行死刑，你的戒指永远不会还给你。”

　　戒指。

　　林渔的反应突然剧烈起来，她用充满攻击性的眼神看着赵明澈，手铐在她手腕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红印。

　　“凭什么！那是我的！我花钱买的！我不是偷来的！”

　　“因为你犯罪了，并且它现在放在证物室，你大概率永远也拿不回它。”

　　赵明澈冷着声音继续说：

　　“你没办法证明它不是证物或者凶器，只要你不指认其他受害人，你的两枚戒指就永远要被封存起来。”

　　她手心出汗，站在椅子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渔。

　　从她提到戒指开始，林渔就开始了激烈的挣扎，她毫不怀疑如果林渔可以随意走动，就会冲过来掐住她的脖子。

　　挣扎了半天，林渔好像没力气了。

　　她大口喘着气，眼眶发红，一副受了赵明澈欺负的模样。

　　赵明澈努力避免继续去感受林渔的情绪，但还是看到了她的手腕。细细的一条红痕，一点点渗出带着点血丝的组织液，顺着皮肤的纹理蔓延开。

　　稍微犹豫了一下，赵明澈决定当作没看见。

　　她自己挣扎的，又没人虐待她。

　　正当她等着林渔妥协，林渔却冒出来另一句话：

　　“我不要了，他没戴戒指，我也不戴。”

　　赵明澈顿时感觉火气上头，恨不得拍两下桌子警告林渔不要得寸进尺。

　　强压了心头的怒火，赵明澈逼自己挤出一个冷笑：

　　“赵坤知道你要为了自己放弃你们的戒指吗？你这么自私，你想过——”

　　“我不自私！”

　　林渔大声吼叫起来，她用力挣扎，渗出的血水更多了点。

　　“为什么要知道理由！他们死了就死了！人都会死的！”

　　又来了。

　　赵明澈上学的时候也问过这个问题，为什么不直接判死刑，为什么要问他们问题，人都会死的。

　　后来她开始工作，她开始睡不着，看见受害人家属就想躲起来，几乎无法面对自己工作的源头是有人犯罪，而那些受害人总有各种不一样的人生，却被强行中止。

　　有时候她又需要带着理性写完报告，因为嫌疑人是出于正当防卫，出于绝望。

　　那时候她开始告诉自己，人都会死的。

　　都会死的，只是早晚的区别，都会死的。

　　只是运气不太好，只是太痛苦，都会死的。

　　房间突然安静了，赵明澈心中浮现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林渔不吵闹了，她安静地看着赵明澈，眼神那么单纯，那么无辜。

　　“你也这么觉得，是不是？”

　　她有点高兴，就像她问赵明澈“害怕高兴”那天一样。

　　“人都会死，我也会，你也会……”

　　林渔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天真的味道，她细细数起自己杀过的人，他们“迟早会死”，一字一句地说着，他们先欺负她。

　　赵明澈转身开门，林渔慌乱地叫着她的名字，而她人已经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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