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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拿到户口本的第二天清晨，苏溪第一时间将所需证件的清晰照片发给了江商银行的客户经理。
很快，对方回复了，肯定了项目的政策扶持优势，但紧接着发来的要求让她刚燃起的希望又凉了半截。
“苏小姐，您的资料初步看了，项目资质不错。但按规定，这个贷款还需要一位本地户籍、有稳定工作且征信良好的担保人共同签字。您找好后，一起带过来面签。”
担保人。
这三个字像一块巨石压了下来。苏溪坐在床边，翻遍了手机通讯录。
高中同学大多失联，或在异地打拼；京市的同事朋友远水救不了近火；
江市的亲戚……，舅舅们在农村，自己日子过的也不容易；再想到姑姑们昨天的嘴脸，她直接划了过去。
母亲倒是符合户籍要求，但让母亲为自己这笔“冒险”的贷款担保？她开不了这个口，银行也大概率不会通过。
她环顾这个熟悉的家，第一次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
她空有计划和决心，却差点被最现实的人际门槛绊倒。
同一时刻，肖然坐在书桌前，电脑屏幕亮着。他熟练地登录中国人民银行征信中心官网，查询、下载、打印。
纸张从打印机里缓缓吐出，上面清晰地记录着他近乎完美的信用历史。
他拿起那份还带着微热的个人征信报告，看了一眼，沉默地拉开书桌抽屉，将它平整地放了进去，与其他重要文件放在一起。
然后，他关掉台灯，起身走出书房，整个动作流畅而平静。
夜深人静，肖然躺在床上，却并无多少睡意。
窗外城市的霓虹光晕微弱地透进卧室，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多年前的高中教室。
那时候的肖然，成绩顶尖，是老师眼中的优等生，但性格却极为孤僻。
恰逢尴尬变声期，原本清亮的嗓音变得粗嘎难听，一开口就成了全班哄笑的焦点。
调皮的男生会刻意模仿，女生们也会窃窃私语然后掩嘴偷笑，从此他得了“肖公公”这个外号。
他记得那种无地自容的窘迫，记得每次不得不回答问题或读课文时，都需要鼓起巨大的勇气，然后在一片压抑的嗤笑声中迅速闭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尘埃里。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课间也总是独自一人坐在坐位看书，用冰冷的距离感隔绝一切可能的嘲笑。
直到高三重新分班，他和苏溪成了同桌。
苏溪和他完全不同，她成绩中等，但性格却明亮又活泼。
虽然已经是高三，但苏溪的课桌周围似乎永远围绕着磁力，下课铃一响，总有几个小姐妹聚过来，叽叽喳喳地分享零食，讨论明星、或者抱怨作业，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肖然通常只是默不作声地做自己的事，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他习惯了这种喧嚣下的孤独。
然而有一天，课间时分，后排几个男生又故技重施，在他低声向苏溪借橡皮后，故意捏着嗓子怪腔怪调地学他说话：“喂~苏溪~借块橡~皮~”拖长的怪异语调立刻引来一片哄堂大笑。
肖然的脸色瞬间煞白，攥紧了笔，指节发白，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边“啪”的一声脆响！
是苏溪把课本重重拍在了桌上。
她猛地站起来，转过身，俏丽的脸上满是怒容，眼睛瞪得圆圆的，对着那几个起哄的男生毫不客气地吼道：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没听过别人变声吗？你们以后不变声？还是你们觉得自己能一辈子是童声啊？！真是无聊透顶！”
她的声音又清又亮，带着一种理直气壮的愤怒，瞬间压过了所有的笑声。
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下来。那几个男生被怼得面红耳赤，讪讪地不敢再出声。
谁都没想到，平时总是笑呵呵的苏溪生起气来这么有气势。
苏溪似乎还不解气，又扫视了一圈周围窃窃私语的人，朗声道：“以后谁再拿这个开玩笑，别怪我说话难听！尊重人不懂吗？”
说完，她才气呼呼地坐下，胸口还微微起伏着。她看了一眼身旁依旧低着头，却浑身僵硬的肖然，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橡皮推到了他桌子的中间线。
从那以后，班上几乎再没人公然嘲笑肖然的声音。虽然他还是孤僻，但那种无处不在的、带着恶意的压力骤然减轻了。
那个课间，那个拍案而起的少女身影，那双因愤怒而格外明亮的眼睛，就像一道锐利的光，劈开了他自我封闭的硬壳，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黑暗中，肖然缓缓睁开眼，望着天花板模糊的光影。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已度过了变声期，声音变得低沉平稳。
他在复杂的体制内工作中变得沉稳练达，学会了隐藏情绪，掌握了话语权，甚至因为不苟言笑而让人敬畏。
但他从未忘记过那一刻为他拍案而起的明艳少女。
所以，当他在高铁站看到她疲惫却倔强的身影，当她在酒楼卫生间外将他视为“有用的”陌生人并提出那个生猛的创业计划时，当她在评审会上讲述那个“一碗粉救活一条街”的故事时……
他看到的，依旧是那个会为了她认为对的事情一直坚持到底的鲜活女孩。
如今，她需要一個担保人。
那么，他来。
或许她自己都早已忘记的，微不足道却足以照亮他整个灰色青春的仗义执言。
他翻了个身，闭上眼。这一次，心境平和，很快便沉入了睡乡。
苏溪一夜难眠，决定去市场实地看看原材料和人流。
刚走进喧闹的市场，便看见二舅家的表哥叶攀，正守着一个不大的卤味摊，眼神空洞地看着来往人群，摊上的货品看起来没什么卖相，剩得还很多。
想起她妈说因为舅舅拿不出女方提出的高额彩礼，被女方家刁难的事，她走过去，打了个招呼。
叶攀见到她，有些窘迫，强笑着寒暄。
“表哥，生意怎么样？”
“唉，就那样，糊口都难……”叶攀叹气，“这批货再卖不出去，本钱都要折里头了。”
苏溪看着他的摊子，又看了看周围熙攘却无人驻足的人群，一个念头闪过。
她拿出手机，打开短视频APP，让谢攀将卤味重新摆盘，突出色泽；
然后让他现场切一小份试吃；她自己则找准角度，用手机后置摄像头拍摄特写：油润发亮的猪蹄，酥烂入味的鸡爪、翻滚着热气的卤汤锅。
她没有露脸，只用干净清脆的声音快速讲解：“看看江市老巷子里的宝藏卤味！老师傅三代传承的老配方，软烂脱骨，一口下去满嘴香！今天市场价，猪蹄XX一个，鸡爪XX一斤！就这家，谢记卤味，来晚了真没了！”
她编辑了15秒，加了几个热门美食标签和#江市美食定位，直接发了出去。然后让谢攀准备好打包袋和零钱。
不过五分钟，手机开始持续不断响起点赞和询问位置的提示音。
紧接着，开始有年轻人顺着定位找过来：“是抖音上那家吗？”
“给我来两个猪蹄！”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如同魔术一般。叶攀手忙脚乱，脸上的愁容被震惊和狂喜取代。
苏溪在一旁帮忙打包，收钱，维持秩序。不到中午，整整两百多份卤味，销售一空。
摊子前终于冷清下来。叶攀看着空荡荡的摊子和塞得满满的钱箱，手都有些抖。
他猛地看向正在擦手的苏溪，眼神火热得像发现了宝藏。
“溪溪，你也太厉害了！”他语无伦次，“你那个店……还缺钱不？”
苏溪一愣，马上反应过来：“我妈又给舅舅打电话了？你们都知道我要开店了？”
谢攀嘿嘿一笑，憨厚的点了点头，然后像是下了天大决心：“我攒了点钱，原本留着结婚用的，现在也用不上了，能拿出来投你的店正好！”
“我投六万，占你店里一股就行！10%？5%也成！你带我干！这摆摊没前途，我跟你学怎么卖东西！”
苏溪心脏重重一跳，她强压下激动，冷静道：“表哥，开店有风险，你想清楚。这钱不是小数目。”
“我想清楚了！你刚才那几下比我干半年都强！赔了我也认！但我信你不会赔！”叶攀语气前所未有的坚定。
银行面签日，苏溪带着凑齐的30万，和所有材料，以及仍然空白的担保人资料，来到银行。
表哥叶攀也跟来了，但他户籍不在市区且无稳定工作，不符合担保资格。
客户经理审核完所有资金证明，满意地点点头，最后递过来那份空白的担保协议：“苏小姐，就差担保人签字盖章了。今天必须到位，否则……”
苏溪的心沉到谷底。她最终还是卡在了这一步。
她深吸一口气，几乎准备开口说“下次再签”。
就在这时，另一位银行工作人员快步走来，将一份文件递给客户经理，低声说了几句。
客户经理看了一眼文件，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将那份文件推到苏溪面前：“苏小姐，原来您早就准备好了。肖组长已经签好了，您看看，没问题的话在这里签字确认就行。”
苏溪愣住，忙拿过文件一看，正是那份担保协议，担保人一栏上，肖然两个字苍劲有力，公章红印清晰醒目。
她猛地想起肖然的话：“担保人，需要你自己去找。”
难道……他的意思是，让她主动去向他求助？而他，早已经把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
肖然站在显示屏前，看着画面中苏溪错愕又恍然的表情，低声自语，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你找到了，只是还没发现。”
面签室内，银行经理一边整理资料，一边随口感慨：“肖组真是实在人，把自己的房产证副本和征信报告都押这儿了。这担保可是实打实的，您这笔贷款要是出问题，他的房子和信用可都得受影响了。”
苏溪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颤。
她拿到了30万保证金的受理回执，薄薄一张纸，却重逾千斤。耳边，银行经理的话如同惊雷滚滚。
房产副本？真金白银的担保？
她脑海中浮现出肖然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他竟为她赌上了全部身家，如此沉重的筹码，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但那一刻，苏溪听到的，是自己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声，盖过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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