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第四年春

　　赫连阙闻言大惊：“什么？儿臣万万不敢！”

　　可汗五指如铁爪般攥住他的衣襟，猛地一扯，恶气伴随着酒臭劈面喷来：“你是本王养的狗，本王让你怎么做，狗儿子就得怎么做，听清了吗！”

　　姜夷也连忙扑在可汗的膝盖上，泪眼汪汪：“可汗为何要这般羞辱我！我嫁得明明是您，您为何要我在新婚夜委身于另一个男人？您这是逼姜夷去死啊！”

　　可被戳到心窝的可汗怒火正盛，如今是连姜夷这一套也不吃了，他力气奇大，将姜夷重重甩在地上。

　　“羞辱？明明是你们打心底里都瞧不起本王！你们一个个，表面上装得狗一般伏低做小，可私下里都是如何谩骂、羞辱我的，别以为本王不知道！”

　　姜夷似乎有些看懂了面前这个歇斯底里的男子。他将骨子里残暴、贪色的烈性基因放大到极致，让所有人畏惧头顶悬着的膨胀到随时都会爆炸的君威，以此来掩盖自己难说出口的自卑和无能。

　　可汗隼爪般地手已经移至了赫连阙的脖颈。
　　“你是聋了吗？我要看着你，替本王和她洞房。你不愿动？莫非是想要抗旨，想要这一屋子的人为你陪葬？！”

　　姜夷死死盯着赫连阙袖角的鹿纹，不愿去瞧他的眼睛。她不愿相信今晚想要活下去，就只剩下如此一条如此羞辱的路。
　　赫连阙能想到法子的吧，他不是做了那么多年可汗脚下的狗吗，他一定摸清了可汗的脾气，一定还有退路……

　　可事与愿违，这世间事凡是可汗起了念想的，就算要他枯骨成堆、焚山碎石，也要遂了自己的心意。
　　姜夷不明白，但赫连阙对此确是心知肚明。

　　殿内死寂良久，就在可汗再次要发飙之时，姜夷感受到一只微微颤抖的手，落在她喜服的衣襟处，然后缓缓地扯开。

　　姜夷猛地抬头，眼中即是不可置信，又是羞愤：“赫连阙，你！”

　　“哈哈哈哈哈！”可汗此时又从暴怒转为狂喜，他摇摆着从地上挑起一罐还没碎裂的酒来，往自己嘴中灌去：“好！继续！”

　　“得罪了。”
　　赫连阙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下一秒，他炽热的呼吸落在自己颈间，在这团滚烫的雾气之间，微凉的、柔软的云缓缓降落，那是赫连阙的嘴唇。

　　姜夷浑身僵硬到麻木。她想伸手推开，但真正的姜夷，还有姜枝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

　　“活下去……”

　　暧昧与羞愤彼此排斥，却又在此刻互相交融。

　　姜夷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一颗滚烫的泪从颊边滑下，落至颈间。

　　赫连阙能尝到那咸咸的悲凉。

　　就在此刻，门外突然传来喊叫。

　　“不好了！”

　　一切戛然而止。众人回头看向门口，只见万分慌乱推门进来的，正是霍巍。

　　可汗怒不可遏，手中的酒罐子猛地砸在霍巍额头，鲜血伴着烈酒流淌下来，痛得霍巍撕心裂肺，但他牢牢地跪在地上，丝毫不敢喊痛。

　　“你是嫌自己活太久了吗，敢在这个时候打扰本王？”

　　“可汗恕罪！”霍巍磕了个响头，汉白玉地砖上绽开一朵朵血梅：“小人该死，但是可汗，出大事了！”

　　“什么事？”可汗眯起眼睛。

　　“是姜枝。姜枝她死了！”

　　这边姜夷刚松了一口气，整了整衣襟，闻言大惊，差点起身站了起来，可赫连阙在一旁牢牢按住了她。

　　可汗狠狠地骂了一句赭支语的脏话，随后又骂道：“那不识好歹的女人，死便死了，她自己不死，本王也迟早要弄死她。也就你还把她当回事，大晚上闯入我的寝殿，就为了说这事！”

　　“可是可汗，姜枝死得不寻常……”霍巍抬起头，眼中尽是恐惧：“她是被月神杀死了！”

　　“什么？”可汗正准备起身将霍巍踹得人仰马翻，可闻言却愣在原地。

　　“月神……我父汗？”

　　众人在霍巍的带领下，行色匆匆赶去。

　　“不长眼的！”可汗摇摇晃晃中撞翻了路边的草垛，他揉了揉眼睛：“今天这月亮，怎的一点光都没有！”

　　姜夷抬头，月亮明明大得像是将整个夜空都压低了，皎皎月辉照得脚底砂砾清晰可见然若碎玉，哪里如可汗所说一点光都没有。但姜夷也并未多想，只当是他酒吃得实在多了。

　　白日里方去过的帐房前，那两个不久前还在打着瞌睡的士兵，如今歪七竖八死在原地。

　　众人掀开帐房的门帘，见到门内的景色，竟都下意识地捂住了双眼。

　　只见半间不大的小屋，铺天盖地全是血。姜枝呈大字型躺在地上，就像被满地曼陀罗花托举起来的一具血尸。一条狭长的刀口，从胸口直直划至下腹，鲜血似乎已是淌干了，凝结成半固状物，混合着翻出的血肉，散发阵阵血腥。

　　姜夷顾不上鲜血沾染来之不易的喜服，哭着奔向前扑倒在姜枝的尸体上。

　　“阿姊！你怎么了阿姊！你不能丢下我一人啊——”

　　哭喊中，她发现姜枝脸上正盖着一块白布，白布上绘着一只朱红色的鸟，白喙赤羽，只生一足。

　　“是毕方鸟——月神的坐骑！”

　　“月神、月神降罚了！”

　　周围的士兵叫嚷着，一个接一个地跪下，围着这具死因不明的尸体喃喃地磕起头来，他们脸上的惊恐和虔诚，让姜夷明白，赭支百姓对“月神”，崇拜到了一种痴迷的地步。

　　“月神……阿爸，是你终于来找我算账了吗……”

　　一片混乱中，赫连阙默默观察着身旁喃喃自语的可汗。他从可汗一向燃烧着残暴与桀骜之火的双眸中，竟罕见地窥见了一丝惧怕。

　　传闻哈日朗对现任可汗，从小便不满至极，如今他脸上那道丑陋的疤，就是某次因愚笨惹怒了哈日朗，被挥刀砍伤。

　　也难怪，父亲都死了多年，他还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中。

　　可他说的算账，又是什么？莫非那关于哈日朗暴毙的传闻……是真的？

　　赫连阙暗自思忖一番，然后上前，高声道：“月神乃我赭支汗国庇护之神，怎会无故作出此等斧钺汤镬之事！怕是有居心叵测之人，借月神之尊行不轨之事，尔等这般吠形吠声，岂不皆是助力那凶手抹黑月神！”

　　随后他转身，在可汗面前作揖：“父汗，儿臣认为，此事必是人为，而非天灾！如今只有先验尸，才能查明真相。”

　　“是，你说得对……你们都给我闭嘴！”可汗已然出了一身大汗，像是刚从恐怖异常的梦魇中醒来，此时抓住了救命稻草：“验尸，你现在就去验！”

　　赫连阙走上前，将褪下的外袍递给姜夷，然后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子：“劳烦替我拿着。你离远些，小心血溅污了你。”

　　姜夷走开两步，低声道：“你会验尸？”

　　“略通皮毛。我杀过不少牲畜，人和它们除了外观，内里实则无异。”

　　赫连阙只手伸进那细长的刀口之中，黏糊糊的内脏翻搅的声音，伴随着浓重的血腥味，有几个士兵已经不自禁呕吐起来，可赫连阙确是淡定自若，连眉毛都不曾皱，仿佛他只是在抚摸一只刚出生的小羊羔。

　　不久后，他抽回了手，对姜夷道：“袍中有干净帕子，递与我。”

　　姜夷一番翻找，赫连阙的衣物和其他赭支人不同，没有丝毫腥膻异味，反而带着淡淡的松香，那帕子更是洁净幽香，姜夷注意到，帕角绣着一个小小的“窕”字。

　　来不及多想，可汗已连声催促：“如何？”

　　“全身上下只这一出伤痕。而且，她的体内缺了一处器官。”赫连阙缓缓擦拭着手上的鲜血，道：“是女子的胞宫。”

　　“什么？”满室哑然。

　　“此人必是精通人体构造，能精准取出那一处器官。只是他为何只取胞宫……”

　　可汗：“其他全身上下都没有伤痕？那为何咬在以白布掩面？”

　　赫连阙：“许是凶手自己也知道自己所为乃兽行，以毕方像覆面，镇压亡魂。”

　　可汗：“凶手是谁，你有无线索了？”

　　赫连阙沉吟半晌：“有——只是尚不明朗，请父汗给儿臣几日时间，儿臣一定……”

　　话未说完，便被帐外的喧闹声打断了。

　　“谁！在吵什么！”可汗怒道。

　　有士兵去帐外查看，但却再没有回来，而帐外的喧闹声愈演愈烈。

　　姜夷跟着赫连阙和可汗推门出去，只见异常明亮的月光下，众人皆捂着眼睛，手舞足蹈，不时发出阵阵哀嚎和惊叫。

　　“本王的眼睛，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

　　可汗惊叫道，紧接着，身边的一众赭支士兵在走出帐房的那一刻似乎都失明了，原本训练有素的王都大营，此刻一片混乱。

　　姜夷定定地呆在原地，不敢走动，也不敢出声。

　　她能看见。好像这一群人中，只有她不曾突然失明。

　　不对，不止她——

　　她看到，站在可汗身后的赫连阙，也正四处张望着，从他的动作和神情，姜夷能看出，他也没有失明。

　　鬼使神差地，她藏在了一根大柱之后，探出了头。

　　她窥到，赫连阙在明了当下局面之后，犹豫片刻，向可汗的腰间伸出了手。

　　腰间挂着的，是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姜夷听到过可汗吹嘘这件心爱的宝物，吹毛立断，割喉利器。

　　姜夷立刻明白了。
　　这一刻，他动了杀心。他知道这是一个绝好的时机。

　　她就知道！赫连阙这种骨子里还留有清高的人，装得如此卑微下贱，一定是有所图的。

　　他也要杀可汗！

　　下一秒，赫连阙发现了姜夷。

　　目光相交之时，姜夷勾起了嘴角。

　　我，抓到你的把柄了。十一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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