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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城
冬末初春时节,天还很冷,车子在一个路口停了下来,上来了一个漂亮的一头中长卷发的、瘦瘦高高的年轻女人。
“姐。”暮春站了起来,朝女人打招呼。
“暮春,快些、快些,这里不能停太久,东西拿上赶紧走。”姐姐催促着暮春,暮春明显有些害怕她,手忙脚乱的拿着书包就跟着她走。
“我给你爸说了在这接你,你怎么不给司机说一声。”她的语气带着责怪,我心里有些不悦。
暮春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她怎么知道在哪个路口下。
但她听不到我说话,我说了也是白说。
暮春没说话,微微低着头跟着女人走。
突然,她的眼睛睁大,好像想起来什么:“姐。”
“怎么了?”
“我把我爸给你带的小吃丢在车上了。”我察觉到暮春的紧张,握着她冰凉的手。
“你爸没有给你说让你拿在手上吗?”女人开着车,语气有些不好。
“我忘了。”暮春声音很小。
一阵手机铃声响起,女人接了起来:“叔,我已经接到暮春了。”
“都好的。”女人回复着对方。
暮春紧张的扣着手,“她落在车上了。”一句话出来,我感觉到暮春的身体在颤抖。
“别害怕,你自己一个人敢坐车来已经很厉害了。”
我的安慰好像起了反作用,暮春的眼眶变得越来越红。
“暮春。”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沉默。
她坐着车子进了小区,跟着堂姐爬到四楼,到了一个陌生的屋子里,一个男人在屋里,应该是她姐夫。
堂姐带着她一一介绍厨房还她的床,介绍洗手池和马桶怎么用,暮春说自己记住了,但这里好像还没有暮春的牙刷、毛巾,没有洗脚盆,也没有告诉暮春洗衣机怎么用,没有告诉她烧水器怎么用,暮春跟在后面一味的说知道了。
天色渐晚,堂姐好像想起来了,从收纳柜里开始拿牙刷毛巾给暮春,她告诉暮春洗脚用淋浴头冲洗就行,但要记得把地搞干净。
直到晚上八点,暮春的父亲才打来电话。
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暮春一直点头说知道了,我能猜到他是在叮嘱暮春住在别人家要懂眼色。我隐约听到对面的人说,闲着就帮忙打扫卫生,别给人谈麻烦,暮春就一直点头,她的手指快把一块被子上的布绕烂了。
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回答嗯的语气越来越酸涩,我知道她很想家。
她才10岁,她怎么可能不想家。
“爸,我想回家。”她手攥紧了被子,我知道她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才说的。
父亲没说话,挂断了电话。或许他们也有很多无奈,也不忍心自己的孩子一个人离开。
她盯着电话,我坐在她身边:“是不是想打回去?”
暮春点了点头,她轻轻动的头一下一下敲击着我的心脏,我跟着她一起难受,我能懂她现在的无措,但我什么也不能为她做。
“暮春,我能为你做什么呢?”我问她,其实在问我自己。
我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暮春的人生里,为什么要参与这些,我是不是要为她做点什么,为什么我总在遇见她痛苦的时刻?
暮春还没有回答,一个人影突然出现把手机从暮春手里夺走,扔在被子上:“你为什么给你爸哭!有什么好哭的,想上学就上,不想上就滚蛋。”
女人在气头上,暮春插不上一句话,等她终于骂完,暮春才弱弱地说:“我没有。”
我看着女人仍然在生气,她的每一个字都吓得暮春发抖。我只能碰到暮春,于是捂住她的耳朵,暮春什么也没有说,静静地等着女人发完火。
她不哭了,我把她揽在我怀里,她像只小鸵鸟藏在我的怀里。
“不怕,不怕。”
“我不怕。”
我发现暮春是个嘴硬的人,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如此。
“生气吗?”
“不生气。”
“为什么?”
“她也才二十多岁,突然带个小孩,她也很难。”
“暮春。”我深吸了一口气,将暮春搂紧了些。
“我有点想我妈妈了。”暮春声音闷闷的对我说,“我第一次离开她。”
“我陪着你。”
我知道她不想要我,只想要妈妈。
但我们都知道这做不到。
她眼睛浮肿通红,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鼻音,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头,没做什么好梦,眉头皱得很紧。
从这天起暮春就不怎么说话了,我跟着她,她不会在家里哭,而是走在路上哭,一连哭了好多天。
我时常在校门口等她放学,她跟一个朋友回家,朋友的父母会轮换着接送她的朋友放学。
“我们害怕书包太重了,压得她长不高。”朋友的母亲笑着说,“你爸爸妈妈呢?”
“他们在忙。”暮春笑着说。
“哎呦,那你一个人真厉害,自己上下学啊。”
暮春转头看了一眼我,但暮春要说和我在一起就太吓人:“是。”
我见过暮春在校门口羡慕别人的目光,她犹豫着说出口的“是”刺痛我的心脏。
堂姐家从早到晚其实都只有暮春一个人,她回到家打开灯,趴在很矮的客厅茶几上开始写作业,时不时会盯着窗外发呆,暮春不算很聪明,但胜在认真,到晚上七八点就会出去买饭吃。
半夜暮春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凌晨1:34,暮春说她听到母亲在门外叫她的名字,她起身走到门口始终没有打开门,盯了好一会儿又回到床上,凌晨三点姐姐和姐夫才回来。
父亲并没有给她生活费,一是怕她乱花钱,二是堂姐说她会照顾好,她会给暮春生活费。我记得前两天她的生活费被偷了,她的堂姐给她扔了二十块钱,从哪以后暮春把钱看的更紧,花的更加节省。
暮春的父母从来没有给暮春打过电话,她的小手机从来没有响过,像个摆设,有一天暮春写着语文作业,突然问我,她是不是多余的,我问她为什么这么想,她又不说话了。
我想起第一次见暮春,她喋喋不休的样子。可在这九十平的房子里,暮春只有一张低矮的桌子和一张床,她的眼睛不再闪烁光亮,变得沉郁。小区的孩子们她都不认识,到楼下玩,暮春也只是呆坐着,我知道暮春又在想妈妈,因为她的眼睛又在泛红。
她好像也不想跟我说话,也许她觉得我随时都会走,没有跟我交心的必要。她的心里藏着很多事,就像被她埋在灌木丛下的玩具子弹,那是她闲着无聊一颗一颗捡的。
“暮春。”
“嗯。”
我们的对话就是这样,然后就是沉默。
“还有五天。”
还有五天她的爸妈就会来银城,一间狭窄的出租屋,一下雨水就会跑到屋子里,潮气虫还有其他各种虫子在房里的各个角落,床垫是从工地上捡的木板,柜子是破旧的木头柜子,衣服放在里面要垫一层纸,不然会被刮烂,暮春没有自己的书桌,木板支起来就是她的桌子,厕所是破旧的木板围的,建在院子外的半坡上。
但只要能和妈妈待在一起,她觉得那样也很好。
暮春正踢着一块石头往家里走,路过菜市场,暮春盯着水果摊上的葡萄。
“想吃葡萄吗?”
暮春摇了摇头,我想起前几天暮春早上在装桂圆,她说想带去学校吃,堂姐见到后,说了一句:“你还真会享受。”
暮春的手顿了一下,就再也没动过家里的水果,除非别人塞给她。她学会了许多小心翼翼,好像自己看起来成熟懂事,但她仍然会被许多事情压垮,比如一次家长签字、一道不会的家庭作业。
我发现她也染上了陋习,她学会了说脏话,会拿放在鞋柜上的零钱,但她没有钱了,她没有办法,她还在一个两块钱就能被压垮的年纪。
她一边紧张被发现,一边害怕,又不得不这么做。
我问暮春为什么不直接要,暮春摇了摇头,我想起她被扔钱的恐慌,还有盯着扔来的二十块钱发呆的样子,我知道她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了。
她给我说她知道是不对的,切菜的时候刀砍伤了一大片皮肤,她冷冷的盯着冒血的手指,也不处理,我发现后拉着她的手冲洗、处理,她也面无表情,只问她死后会不会下地狱。
我想问暮春为什么不打电话给她的爸妈,但又想起她打电话过去对方的不耐烦还有那天的骂声,她的每一道路都被堵死了。
我想搜刮出一些钱给她,但我自己空空如也。暮春生病了,从医药箱掏出来一袋感冒灵喝了之后就睡了过去,家里只有我和她,我守在她的身边,她在梦里喊妈妈,我的身体开始变透明,我终于想明白一件事,暮春受伤我会消散。
我的额头抵在暮春的脸侧,轻声叫着她的名字……
暮春、暮春、暮春、暮春、暮春……
我怎么能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一觉醒来漆黑的房间,她会害怕的,她最怕黑了。
渐渐地我睡了过去,走入一片无人之地,我发现那些关于暮春的记忆溢满了我的脑海,这是暮春10年的记忆,看着她第一次穿着小裙子在六一儿童节表演,第一次考试,她绷着小脸说要去金城读书……
我想要是可以,我一定每一步都陪着她,不让她那么孤单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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