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莲花浴

作者:一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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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辫子


      蕙卿被他架在那儿,进退两难,只好大着胆子,走到紫檀案旁,低头研墨。她不敢抬头,却也觉到一道目光紧紧锁着她,从脸到手、从手到身子地流转。圈椅内一声窸窣响动,那人靠向椅背,大马金刀地坐着,单指扣扶手,一下、两下,第三下,他声气里带着轻蔑的笑意:“你是在同我甩脸子吗?陈蕙卿。”

      蕙卿脊背一僵,松烟墨条顿在砚台上。

      周庭风信手拈过一卷纸笺,丢在蕙卿面前,他单手撑下颌,好整以暇地看她:“小蕙卿,你会写字,会念书,是罢?你父亲叫什么来着?我记不大清了。”中指在纸笺点了几下,“写给我看看。”

      蕙卿登时心鼓狂跳。自她到这个世界,与陈家人相处不过三日,一日逃跑挨打,一日哭,还有一日出嫁。而况人只唤陈秀才,她怎知陈秀才本名?

      周庭风一双星目凝着她,歪头道:“蕙卿,你怎么脸红了?”

      蕙卿忙低下头。

      周庭风等了她片刻,见她没有动作,低低一笑,而后霍然起身,慢步踱至蕙卿身后。他本就比她高了一个头,这会子居高临下,只见蕙卿乌油油的头顶,黑缎子一般。那根大辫子同昨夜一样乖顺地垂在脑后。他一把拢住粗粗的辫子,往怀里一拽,整个人倾身压下去。一口热气喷在蕙卿耳廓:“连爹爹的名字也忘了吗?”

      蕙卿只听到心口咚咚狂跳。

      周庭风握住她的手,带着蕙卿在纸笺上写下“陈道源”三字。他将狼毫信手一丢,单手撑案,歪头望她侧颜,乌睫低垂掩不住瞳孔颤抖。周庭风轻笑:“听说你出嫁前三日,忽然变了个脾性,宁挨打,也不肯嫁给文训,也要跑,是罢?”他把她辫子往后一揪,沉声,“你到底是谁?”

      蕙卿颤着手,胸膛剧烈起伏,她转过脸,只见他离得很近,黑瞋瞋一双眼,如鹰,恨不得要把她看穿个窟窿似的。

      乌黑油亮的辫子绕在周庭风掌心,每一圈收紧,蕙卿都不得不被迫后仰一分。他有些不耐烦:“说话。”

      她掰着他的手,嘤咛道:“疼……我疼……”

      周庭风却轻轻地笑,拽着她的辫子把人往后拉:“你胆子倒大,我教你不必含着,你却故意含过来,当着敏姐儿的面就敢解衣带,就这么不知廉耻?你故意把我跟太太架起来,拿我们做刀,好让我们不得不发落李春佩,不得不替你报仇,是罢?”

      蕙卿疼得流泪:“我怕你不帮我……给你讲故事哪比得上你救我的人情,我怕你……怕你唬我!”

      “嗯——”周庭风沉吟着,“这倒是个理由。”他松了几分,继续问:“那你的名声呢?不要了?”

      “大家族里的秘辛,”蕙卿疼得咻咻吸气,“你们肯定帮我瞒着……反正你昨夜里就知道了,屋里那几个嬷嬷都是你们的心腹,太太们……嘶,太太们也不会好意思把这种烂事挂在嘴边,丢了体面。而且……而且我本就是被迫的……你们也知道是李太太的主意……”

      “呵。你算准了旁人会把这事烂在肚里。”

      蕙卿还想说,相比于贞洁,她更想要不挨打挨饿,更想要身体的主权,可她不敢。蕙卿解释起忘记陈秀才名字的事:“出嫁前我做了个梦,醒来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我自己的名字。”

      周庭风顿住:“梦?”他手一顿。

      蕙卿忙挣脱出来,揉着头皮:“很长很长的梦,跟真的似的。我这些故事,也是在梦里得知的,否则我哪见过鲛人?哪见过海?我娘说,是我出嫁前熬夜绣喜服累着了,那天又跌了一跤,摔坏了脑子,这才丢了记忆。”她见周庭风仍将自己圈在案边,不由把腰抵在案沿,躲着他,“他们不敢说出来,是怕太太和文训嫌了我,把彩礼要回去,不让我嫁过来了。可我那弟弟陈瑛立时就等着这些银钱念书。”

      周庭风眯了眼,这些话倒与代双传回来的别无二致。

      蕙卿小心翼翼观他面色:“后来我想,周文训瘫了,我嫁过来伺候他一辈子,还要给他生孩子,未必就有福享。而陈瑛不费吹灰之力,拿周家给我的彩礼钱去念书考功名,凭什么?所以我要跑。”

      周庭风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几遍,慢慢直起身子。

      蕙卿见这一关应是过了的样子,她心底细细忖着。周庭风显见得是比李春佩更危险的人物,只能借力打力,作速摆脱李春佩,万不能与周庭风周旋太久。蕙卿朝他福了福:“我已与大人解释明白了。夜已深,我该回去了。”转身欲离。

      辫子又教人从后揪住,蕙卿握住后脑,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明晚还是戌时初,过来把你的故事讲完。”

      蕙卿把辫子抽回来:“是。”匆匆退出书斋。

      代双提了灯迎出来,送她回了瑞雪居。屋里冷清清的,炭火早熄了,也没人管。蕙卿搓着手把熏笼烧起来,而后打开衣橱,将李太太赏的三件大氅捧出来。每次李太太“弥补”她,都拿这些玩意儿赏她,仿佛赏给蕙卿吃的穿的戴的,李太太心里便好受许多。蕙卿留下一件烟紫缎面白狐狸里的羽氅,其余两件则包好,丢进储物的东厢里藏起来。

      翌日,小丫鬟湄儿请蕙卿往新房去。

      原是自昨日起,文训拒食,以示对李太太专政独裁的抗议。李太太经昨日一役,在张太太跟前铩羽而归,非但折了好几个经年的仆人,自家还得日日去祠堂点卯抄经,已是难堪。今日文训又跟她闹起来,她早累得心神俱损。

      见蕙卿过来,李太太也顾不及昨日的旧怨,立时近前握住蕙卿的手,泪水涟涟地把文训为了蕙卿拒食拒药的事说了:“我的儿!他如今只听你的了!快救救他罢!”

      蕙卿朝拔步床里望了望,只见文训面朝墙卧着,两条腿软答答摆在那儿。屋里除了湄儿与茹儿,还有过去打过蕙卿的钱嬷嬷、王嬷嬷,却不见李夫人的心腹费嬷嬷。想来应是被张夫人裁了。

      蕙卿接过粳米粥,教李夫人放心回祠堂去,方慢慢行至床边,推了推文训:“你不吃饭了?”

      文训忍着饿:“不吃!蕙卿,你放心,饿我三两天倒没事,只盼娘日后别再折磨你了。”

      蕙卿鼻尖一酸。

      来到这里大半年,鲜少有人真心实意为她想的。

      文训长叹一气:“昨儿叔母说得对,跟了我,本就委屈你。我还一味懦弱,害你吃了那么多苦头。我再不刚强些,早晚害了你。”

      蕙卿把那汤匙在瓷碗里烦躁地搅着。她恨文训,也可怜文训。听下人们说,文训是十岁时从树上跌下来,这才瘫了的。他有心气,这些年慢慢磨成渣子,终于成了如今这副自尊又自卑的怪模样儿。文训本心不坏,与她臧否人物故事时,两只眼常泛着光。那个时刻,文训倒有些少年人的精神气,像个全乎人儿,不像个瘫子。

      “你吃罢。”蕙卿在心底叹自己的软弱,“悄悄吃两口,垫一垫。我不告诉太太听,她以为你没吃,到时你再跟她提那些话。”

      文训转过脸。

      蕙卿舀了一勺米粥,送到他嘴边。

      文训只吃了三口,便再不肯张嘴了。蕙卿没法子,把粥匀了匀,装作没动的样子。文训看她蹙眉的样子,噗嗤一笑,挤出两行泪:“蕙卿,你放心,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我会帮你回家……”

      啊,他还记得!

      这下轮到蕙卿想哭了。她忙转身走到八仙桌旁,背对文训:“我要是回家了,你跟我走吗?我让我爸妈带你去看看腿。”

      或许装个义肢,也行。文训能站起来,出去看看,心境也许就不逼仄了。蕙卿如是想。

      湄儿打起毡帘,扬声笑道:“苏嬷嬷来了。”

      话落,只见苏嬷嬷笑如春风地走进来,后面还跟了四五个小丫鬟。

      苏嬷嬷笑:“老身奉二爷、二太太的命,给大少爷、大少奶奶添些年礼。这是二爷送的——”

      蕙卿打眼望去,木盘里搁着两套氅衣,一件妆花纹的大红锦缎狐裘,襟边镶了圈雪白蓬软的风毛;一件是宝相纹的金罗黄绒鹤氅,襟边亦细细密密地缝了兔毛,又配一只深兜雪帽,正好挡雪。

      “这是二太太的——”

      另两个托盘则是两只珐琅遍地锦的汤婆子并一对紫地莲花锦靠枕。

      送走苏嬷嬷,蕙卿锁眉望着那两套氅衣。文训却满眼笑意:“蕙卿,我用不上氅衣,这两件都予你穿才是正理呢。”

      蕙卿应了一声。大红缎、鹅黄绒,还有上头的花纹,更适合女性穿的氅衣。而况文训足不出门,何须披氅?这两件氅衣,本就是赏给蕙卿的,本就跟文训没关系。

      戌时初,蕙卿披上大红锦缎狐裘,踏雪去了倦勤斋。

      入了院门,周庭风正立在廊下,含笑端杯,指挥着代安挂匾额。

      白雪细细,蕙卿虽戴了顶大红雪帽,眉睫上早坠着雪粒子。她立定在阶前:“大人。”

      周庭风转过身来,两眼微红,薄唇亦泛红。他笑,温温和和的:“上来。”

      蕙卿走过去。

      周庭风顺手将瓷杯往她掌心一搁:“拿好。”对代安道,“你下来。我来。”

      他跨坐木梯,将那匾额往左移了移,朝蕙卿道:“正了没?”

      蕙卿捧着他的杯子,往下头站了站:“左过了,往右移一点。”

      周庭风依言照做。

      “够了,够了,就是这儿。”蕙卿笑起来。

      “傻看着干什么?”周庭风冲下头笑,“过来扶爷一把。”

      代安正要近前,站他前头的蕙卿却应了一声,上前扶住梯子。代安愣了愣,忙低下头。

      “你吃酒啦?”蕙卿仰头问道。

      “嗯。”上头的人懒懒落下一声。

      “怪道酒气冲鼻子呢。”

      周庭风稳稳站定,饧着眼打量蕙卿一遭,勾唇:“这两件氅衣搁在库里有些年头了,今天教绣贞翻出来。这红倒衬你。”说着抬腿回了屋里。

      熏笼里炭火烧得正旺,周庭风往罗汉床上一仰,扶额呼出一口浊气。头顶的六角宫灯慢悠悠地晃,未久灯光模糊,像隔着雨帘。蕙卿立在不远处,将瓷杯搁在桌案:“大人既吃了酒,不如早些歇息。下回再讲。”

      “那明天?”周庭风转过脸,望向她,声音发闷。

      “后天罢。”蕙卿抿了抿唇。

      “明天不行?”

      蕙卿转过身,亦望向他。四目相视,她把话音放得很慢:“明天腊月二十五,要去见文训。”

      “见文训怎么了,你晚上不都住瑞雪居。”他哧哧地笑这对不和睦的少年夫妻。

      蕙卿唇瓣一勾,知他这会子脑中有些混沌,冷笑着:“要跟文训生孩子呢,回了瑞雪居还要洗澡,怕是来不及。”她是故意说这话的。其实时间紧一紧,是来得及的。

      但人有时就得晾一晾,方可维持长久的兴趣。她要慢慢夺得周庭风的信任,借他的力摆脱李夫人、不跟文训睡觉,再借他的力逃出去。蕙卿午后回屋细细想过,文训太懦弱,又没能力,他的话,听一听就成了,不能作真。她说带他一起走,也不过是句谎话。他只会拖累她。蕙卿目下唯一能靠的,只有周庭风。

      周庭风的笑慢慢僵硬,旋即笑意更深:“哦,是了。这可耽误不得,嫂嫂的心病、大房的荣耀呢。”

      这下子轮到蕙卿僵了笑。她敛了神色,坐到一旁的玫瑰椅,絮絮开口,将小美人鱼的故事收了尾。因着昨日周庭风的批语,蕙卿最终让鲛人公主杀了皇子,换回歌喉与鱼尾,重返海国。

      周庭风仰躺在罗汉床上,低笑:“我还以为她舍不得杀。”

      “在生死面前,情爱也没那么重要。”

      “小蕙卿,你还有这样的见识?”周庭风单手挡住眼睛,遮住灯光。

      蕙卿道:“你这话是小瞧人。”

      “哈。”周庭风蹙眉,“陈蕙卿,别人见了我,都规规矩矩行礼,大气不敢喘的,怎的你这般放肆?”

      蕙卿心中冷笑:我从小生长在平等民主的社会,从小就是祖国的花朵、社会的主人,怕你个封建地主不成?可嘴上却说:“想来是二叔面善,如父兄一般让人亲近。”

      周庭风轻笑一声:“你是头一个这么讲的。连敏姐儿和景哥儿,都嫌我这个爹爹杀伐气重。”

      “那你杀伐气重吗?”

      周庭风坐起来,两手后撑,扬鼻斜睨她一眼:“你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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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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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1天前 来自: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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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蕙卿的故事是被吃和吃人的故事。如果阅读过程中感觉不到愉悦感,一定及时弃文!祝大家看文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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