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秤

　　记分台前挤着刚结束对局的棋手，低声交谈，计算着小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松弛下来的嘈杂。宋冽快速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字迹是一如既往的锋利冷硬。

　　他放下笔，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转身就朝着侧门通道走去。那通道是通往停车场和酒店后门的捷径，能最大程度避开守在前厅的媒体和棋迷。

　　“师兄！”

　　声音从身后追来，清亮，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急迫，像一颗石子投入沉闷的空气里。

　　宋冽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几乎无法察觉。但他没有回头，反而像是被这声呼喊催动了似的，步伐更快了些。皮鞋鞋跟敲打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疏离的回响。

　　“宋冽师兄！请等一下！”

　　宋聆几乎是小跑着才追上他，气息有点不稳，挡在了他的面前。通道里的光线比大厅暗一些，勾勒出少年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身形。他脸上还带着刚结束苦战的疲惫，但眼睛很亮，执着地望着他。

　　“有事？”宋冽终于停下，目光落在宋聆的额头上方，避免与他对视。声音是浸过冰水的，听不出半点温度。

　　宋聆被他这短短两个字的冷意噎了一下，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喉咙里。他吸了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些：“刚才那盘棋，最后那个局部，我不太明白。如果我当时不下扳，而是选择虎的话……”

　　“棋谱会公布。”宋冽打断他，语速快而平直，不留任何缝隙，“自己看复盘。”

　　通道尽头有风吹进来，带着地下车库特有的阴凉潮气。宋聆看着他，看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和那双似乎永远不会起波澜的眼睛。首尔那个崩溃的、仓皇的宋冽，像一个被彻底擦去的幻觉。

　　“不只是棋……”宋聆的声音低了一些，却更坚持，“在首尔，你……”

　　“你赢了。”宋冽再次生硬地截断他的话，目光终于向下，扫过他的脸，但一触即走，快得像被烫到，“我输了。就这样。”

　　他说完，侧身就要从宋聆旁边绕过去。动作间带起一丝微弱的气流，掠过宋聆的手臂。

　　“我们是不是认识？”

　　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宋聆自己也愣了一下，但问出口后，反而有一种破釜沉舟的轻松。他紧紧盯着宋冽，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宋冽的身体彻底僵住了。

　　通道顶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他的轮廓显得更加冷硬。有几秒钟，他完全没有任何动作，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只有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空气凝固得如同实体。

　　突然，他猛地转回头。那双总是冰封着的眼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骤然碎裂，迸出一种近乎狰狞的厉色，深处却藏着一丝无法掩饰的、剧烈的恐慌。

　　“不认识。”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嘶哑的、被逼到绝境的凶悍。

　　“离我远点！”

　　这三个字，像三块冰冷的石头，狠狠砸在宋聆心上。砸得他懵了一瞬，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宋冽不再看他，近乎粗暴地一把推开通道那扇沉重的防火门，身影迅速没入门后昏暗的楼梯间。门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然后重重地合上，发出一声闷响，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宋聆独自站在原地，听着脚步声在楼梯间里快速远去，直到彻底消失。

　　通道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那扇冰冷紧闭的门。

　　“离我远点。”

　　那句话还在空气里回荡，带着冰冷的余音，钻进他的耳朵里。

　　不认识？

　　怎么可能不认识。

　　那种反应，根本不是对待一个陌生对手该有的。那是一种被戳中了最痛处、最隐秘伤口的剧烈应激。

　　他慢慢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掐进掌心。

　　为什么？

　　·

　　酒店的庆功宴总是相似的喧嚣。水晶灯折射着炫目的光，酒杯碰撞声、谈笑声、互相吹捧的场面话混杂在一起，发酵出一种浮华的热闹。

　　宋聆坐在角落，手里端着一杯橙汁，有些心不在焉地用吸管搅动着里面的冰块。冰块碰撞杯壁，发出细碎的轻响。

　　“小聆，今天下得漂亮！虽然输了，但内容不错，能把宋冽逼到那个程度！”一个相熟的老棋手过来，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宋聆勉强笑了笑：“谢谢老师，还是差距很大。”

　　“慢慢来，你还年轻。宋冽他……哎，最近可能压力太大了。”老棋手摇摇头，压低声音，“他以前不这样的，虽然冷了点，但棋品没得说，赛后多少会交流几句。现在真是……”

　　老棋手没再说下去，又鼓励了他几句，便走向了别处。

　　压力大？

　　宋聆看着杯中晃动的液体。所有人都这么说。状态起伏，压力太大。一个完美又敷衍的解释。

　　可他看到的，不是压力。

　　是恐惧。

　　那种冰冷的、拒人千里的姿态，像一层厚厚的铠甲。铠甲下面，藏着的不是傲慢，而是别的什么东西。一种他无法理解，却莫名被牵动的情绪。

　　“嘿！发什么呆呢？”周铭轩端着酒杯凑了过来，在他旁边坐下，带来一股酒气，“输给师兄不丢人，别垂头丧气的。”

　　宋聆收起思绪，摇了摇头：“没有，在想棋。”

　　“师兄的棋是厉害，没话说。”周铭轩晃着酒杯，状似随意地说，“就是这人吧，越来越没劲了。眼里除了棋，估计就没别的了。你看，今天这场合，他又溜了吧？谁都请不动他。”

　　宋聆没接话，只是吸管搅动得更快了些。

　　“不过也好，”周铭轩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推心置腹的意味，“你跟他保持点距离是对的。他那个圈子，复杂得很，宋家……水太深了。咱们普通家庭出来的，掺和不起。小心被卷进去，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话听起来像是关心，却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宋聆心里那片不安的区域。

　　水太深？卷进去？

　　他想起宋冽那双骤然变得凶狠恐慌的眼睛。

　　那不仅仅是棋士的骄傲或者压力。那更像是一种……警告？

　　周铭轩又说了些什么，他都没太听清，只是含糊地应着。

　　宴会的喧嚣像潮水一样包裹着他，他却觉得有点冷。那种冷，是从通道里带出来的，是那扇门重重合上时的回响，是那三个冰冷字眼的余温。

　　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亮映着他的脸。指尖悬在搜索框上方，犹豫着。

　　最终，他没有再输入“宋冽”两个字。

　　而是打开了通讯录，找到了那个几乎从未拨过的、来自棋院官方的号码。他的指尖在屏幕上停留了很久，然后慢慢按了下去。

　　电话响了几声，被接起。

　　“喂，您好，这里是棋院办公室。”

　　宋聆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平常。

　　“您好，我是宋聆。想请问一下……下一轮围甲对阵表出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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