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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魇
训练场、鲜血、颠来倒去的视野。
亚里斯欧又回到熟悉的梦境。
那是他两百多岁的时候,按妖的年龄计算,刚成年没多久。作为鲨鱼族主脑唯一的孩子,他终于要开始执行他父亲在他刚刚显示出强大的灵力流天赋时就野心勃勃定下的计划。那个计划有个很美丽的名字,叫作“花月计划”。
亚里斯欧被当作枝丫尖头的花朵、高高在上的月亮,父亲就挑选了很多陪衬他长大的星星、供给他养分的叶子。那些人都无名无姓、不知来处,来到亚里斯欧身边时都还不到一百岁。他们和亚里斯欧一起滚过深夜的训练场,带他从父亲的眼皮子底下偷偷溜走,在无边无际的自由海面上看卷起的波浪几乎碰到星空。
午夜梦回时,亚里斯欧看着那一张张记忆犹新的笑脸,终于能看到那背后命运冷笑着举起的锋利铡刀。
好像是成长让人心变得复杂,那曾经心心相印的朋友兄弟,竟然一个个踏着命运阴差阳错的轨迹,离他而去。夕阳下和他分同一块糕点的孩子在族群纷争里倒下,双眼再不复往日光彩;最争强好胜、光华几乎盖过亚里斯欧的朋友背上行囊离开承载了他上百年时光的宫殿,意气竟不再风发。
永远腼腆一笑,对亚里斯欧说“我支持你”的少年们手里做游戏的木头武器,变成货真价实、寒光四射的宝剑砍刀,一刀一刀,深深扎进亚里斯欧支离破碎的心脏。他想,妖的一生实在太长了。一百年已经足够沧桑巨变,手足反目。一百年就足够在族群内外爆发数十场纷争,掀起数轮利益漩涡,在一颗颗纯洁干净的心脏里灌满淤泥。
一百年就足够滋生背叛……背叛!要他怎么去接受,和曾经的伙伴刀剑相向?
他记得那个总站在他身边的小孩,名叫伊内斯。
Enes,忠诚、友善、陪伴。
伊内斯一如他的名字,总是安静地跟在他身边,不善于表达自己,却会在亚里斯欧回头望去时坚定地站在他身后,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或者说那些兄弟们都是这样,有的可以开怀地揽住他的肩同他并肩而行,有的沉默着坚持从不远离半步的守护。在他前两百年的岁月里如烟火如溪流……如顺着命运河流荒凉漂流的鲜艳落花。
有几个孩子特别争气,没有大把的供养捧到跟前,凭着自己野蛮生长,他们的能力个性竟足以跟亚里斯欧比肩。伊内斯不在其列,亚里斯欧父亲给他的评价是“资质平平”。灵力流也平平,性格也平平。伊内斯一百岁以前胆子非常小,一定要紧紧跟在亚里斯欧后头才敢游到远一点的海面上,热衷于遵守规矩,每天说话的模式差不多就是用“亚里斯欧,你不能”这个句式造句,语气还是小心试探,生怕他生气的。跟那些敢带着亚里斯欧在他父亲眼皮子底下翘掉一下午东方妖族历史教学课,跑到陆地上去跟老虎豹子打架的小疯子们有着天壤之别。也不知道这样一个眼里总是装满谨慎和恐惧的小孩,怎么就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亚里斯欧形影不离的挚友。在一百多年的时光里一直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发狂的风筝和摇摇晃晃的风筝线的角色。
可是,再怎么天真的小孩也会长大、会思考、会从跟屁虫的生活里顿悟出一点自我。
游出鲨鱼族管辖的辽阔海面,游到尖顶宫殿变成一个闪着光的渺小图标,伊内斯总会有敢独自离开那座从小养他的宫殿、离开亚里斯欧的时候。他不会再对亚里斯欧说“你不能”,而这一次,该轮到亚里斯欧张望他的背影。
从什么时候开始,伊内斯渐渐不再出现在他背后呢?
亚里斯欧居然记不清了。
是不是因为他关心得不够,是不是他行为和语言里披露了他自己也没注意到的傲慢,是不是有些对朋友们说的闲话他无从知晓……
所以伊内斯才会从身后把匕首捅进他的背脊,就站在他站了一百多年的那个地方,站在这个他许久不曾回来、却还无比熟悉的位置。
和兄弟们大笑着狂奔过的训练场上,月光变成血水,天地刺目相映,世界像一个诡异的胚胎。
年轻的亚里斯欧跪在正中央,脊背像一张废弛的弓。以他为中心,血色弥漫,染红了童年那片海。
伊内斯就躺在他面前,坚毅的眼睛已经合上,手无力地垂在血泊中。如果不是胸口那点微弱的起伏,不会有人相信他还活着。
亚里斯欧看着近在咫尺的、三百年前的自己,和就在他面前被审判的旧日挚友,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会看见自己绝望地恳求父亲,说够了,没有必要再折磨伊内斯了,他已经离死不远了。
父亲说,仁慈会害死他。
父亲会指着伊内斯因为生命力低微冒出来的原身耳朵和尾巴——再普通不过的,一只狗的耳朵和尾巴。
“你甚至没有过问过你这个好朋友究竟是什么种族……所以亚里斯欧,我以为你不会有你现在表现出来的这种软弱。你真的在意他吗?”
父亲站在训练场的护栏外面,比他和伊内斯都高出许多,他太习惯用这种俯视的视角看其他人,脸上一派惯常冷静的微笑。
“你太傲慢了,亚里斯欧,但这正是我要的。”父亲笑着摇了摇头,“你太傲慢了,所以你会忘掉这个人,所以你会恨我。不过那些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一件事——你的傲慢会让你走上我要的那条路。”
父亲挥挥手,示意不用再管伊内斯。但是审判不能就这么算了,伊内斯没受完的罪,当然要压到心慈手软的亚里斯欧身上——虽然身体上的折磨已经不能再给亚里斯欧造成什么伤害。他太疑惑了,他已经找不到自己的锚点。
是这样吗——他傲慢、冷血,所以所有这些感情都是他的自我表演而已,所以他永远无法反抗父亲为他选的那条路,那也将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是这样吗?
五百岁的亚里斯欧跨越三百年的光阴,再次对自己发问。
年轻的他抬起绝望的头颅,眼里心里都唯余血色、他跪在浪声涛涛里,跪在天地彷徨间,求命运给他一个答案。两百年来他只相信自己,在如今无计可施的境地里,居然渴望一个神邸……居然渴望一只能坚定握紧他的手,居然渴望救世主。
已经成熟的亚里斯欧伸出手,凌空狠狠一抓,他头脑登时剧痛,眩晕中梦魇在啸利的尖叫声中远离他的视野,砰然碎裂。
忍着疼痛,他睁开眼,看见一双黑沉的眼睛。
“醒了?”福兮冷静道,“你的伤问题不大……死不了。那条鱼砸下来的灵力流厚重,好在你皮够厚。”
福兮顿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上次你的伤怎么会比今天的还重?”
上次的伤,指的是被福兮那一鞭子抽出来的伤。福兮给他处理伤口的时候正好看见那道狰狞的长疤,明显被人医治过,但覆手在上面,还是能即刻感受到他温热的皮肤下紊乱的灵息,那灵力流甚至显得脆弱了。
按亚里斯欧今天这个抗打程度,福兮那一下怎么会给他造成这样的伤势?
亚里斯欧刚醒时眼神还很锐利,要刺进福兮眼里一样,现在又涣散起来,在福兮脸上游离半晌,终于垂下来。他沉沉吐出一口气,沙哑道:“你没有直接承受攻击,怎么就预设那条鱼的灵力流强悍程度能跟你平分秋色,看着吓人而已。”
福兮抿了抿唇,神色透出些不知所措。她是第一次在战斗里全程被人拦在怀里护着,半点伤没受,又想想自己之前对亚里斯欧的态度实在算不上友善,难免有点尴尬。福兮心里又不免疑惑,亚里斯欧又不是个热爱奉献舍己为人的冤大头,怎么电光石火间居然先把自己当作盾牌,隔绝她将要收到的伤害?她想问亚里斯欧,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脸色莫名地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谢谢你了。”
亚里斯欧见她这样,又鬼迷心窍一样忍不住想逗:“口头道谢?福兮,你好歹负责东西方妖族关系管理,我为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你该投桃报李一下吧?”
福兮抬起头,嘴角微微弯了弯,第一次在亚里斯欧面前露出没有嘲讽的平静笑意来:“你刚刚传送过来的时候的确情况危险,旧伤新伤叠加,都有我的原因。你想要什么,我可以代表个人和你商量,但想在接下来的合作里讨到西方妖族的便宜,我可不能同意。”
亚里斯欧张了张嘴,惊觉福兮已经和他不在一个频道上……谁跟她谈工作了?
偏偏这人语气认真,跳过了亚里斯欧一切弯弯绕,竟然让他咂摸出点平静来。
从福兮找上门来打架那天起,他们就不断地试探对方。只怕一见到彼此,脑海上空就开始盘旋各式各样的猜测、怀疑、针对……他没想到福兮会这么从容地放下尖刺,让他也被包容一般再说不出扎人的词语,愿意这样安静地敞亮地言明种种。
恐怕这机会对他们而言都难得。
“对了。”福兮张开手掌,一颗尖牙伴着白光在她掌心浮起:“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你既然对我没有敌意,我也没必要再针对你。既然要和解,就先把这个还你。”
福兮倒是一脸四平八稳的正经,亚里斯欧脸色当场就木了。他脸上青红交加,脑子也是混乱不堪,一会儿腾起和眼前人打架不仅惨败还被掰了颗牙的丢脸,一会儿又让加速的心跳勾起关于那个吻的种种触觉。最后只想起福兮利落地站在几米外,破空而来的长鞭狠厉非常,那一瞬亚里斯欧心中寒风骤起,一切意识都被一鞭子抽散——就像他刚刚一睁眼就看见福兮那双眼睛的感受。
亚里斯欧脸色变幻莫测地愣了半天,福兮等得不耐烦,把手又往他跟前递了递,亚里斯欧叹口气,无奈地把自己的牙接回来。
他低着头,把那颗尖牙在指尖转了半天,忽然开口道:“毒牙作为灵力武器,是一种很特殊的存在,你知道吧?”
福兮莫名其妙道:“当然知道,因为很少有灵力武器是妖类原身身上一部分的,你们鲨鱼族这种情况的确特殊……喂,说好和解,你想秋后算账吗?我当时只是出于给你们个下马威的心态才动你的灵力武器的。”
亚里斯欧又一次被福兮的脑回路弄得哭笑不得:“什么秋后算账……我是说,因为是身上的一部分,又是灵力武器。谁持有一条鲨鱼的毒牙,相当于持有那条鲨鱼一部分身份,同时也能获得和那条鲨鱼原身产生感应的能力。”
福兮面色有些迷茫,心里泛起一种古怪的预感。看着亚里斯欧摆弄那颗尖牙,对她露出淡淡的笑容,不明白他的眼神为什么这么让人看不懂。
有那么几分钟两人谁也没说话,在这只剩呼吸声的安静里,亚里斯欧抬起手,尖牙在他掌心下方悬浮着,他五指散开,一条银蓝色的链子凭空穿过那颗尖牙,在福兮的注视里反射出漂亮的光芒。
他笑了笑,看着福兮问:“你喜欢银蓝色吗?”
那种古怪预感“砰”一下击中福兮的大脑,她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亚里斯欧真诚道:“估计要有一段时间一起做事了,有这个方便些。”
有什么在此刻的气氛里起伏,忽然房门被推开,一个扎着利落高马尾的女人探出半身。看见福兮就坐在床边,倾身靠近亚里斯欧。后者半靠在床头,还颇有些衣衫不整,露出半截伤疤。
Nova一挑眉:“打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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