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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抄
天刚破晓,谢以简便前往府中书斋。
岑怀瑾手执简牍,诵道:“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
斋下三名弟子坐于学案前,一齐复诵夫子所云。且听夫子问道:“此句出于何书,谁知?”
三座学案相距数尺,夫子讲案置于前,非远,亦非近。谢以简将书直直立起,眼中低迷,上一次到书斋上课,乃是二日前,醉仙楼一事想必夫子很是恼,这会又被禁足可不得再逃课了。
谢一朗起身,拱手,道:“回夫子,此句出于《孝经·开宗明义章》。”
岑怀瑾如寒冰的脸上映上暖阳,笑着点头道:“此句一朗可知何意?”
谢一朗:“回夫子,此句意在表达孝是道德的根本,一切教化都由孝而产生。”
夫子连攒道:“不错!大弟子当以身作则。”
谢以简心中一惊,如此文绉绉的句子,别说出自何处,就连背也未必背得出,谢一朗却能将其深沉之意都了然于心。
且看谢一朗昂首挺胸,言谈举止堪称完美。
谢一朗躬身:“承蒙夫子教诲,弟子能有今日所成皆为夫子之功。”
岑怀瑾哈哈一笑,对其攒不绝口。
大哥如此优秀,夫子喜欢倒也不足为奇……
谢以简在学案上打了一上午盹,终于熬到正午。出了书斋,廊腰缦回,谢依蕊提步正要走。
“三妹。”谢以简叫道,上一回在书房她一定误会了,今日定要解释清楚。
谢依蕊回头,一惊,谢以简快步而来,脸上神情复杂。
眼看就要近身,谢依蕊忙背过身去,乱步直走。
“三妹,上次书房一事,”谢以简这才看见她脸早已红透,忙问,“三妹,你身子不适?!”
谢依蕊抚了抚脸,低头躲去视线,道:“无事,无事,二哥,我只是,今日天气好生炎热,回头叫下人拿些冰果也就是了。”
“三妹,上次那书,”
与此同时,身后谢一朗高声叫道:“二弟!”
谢以简一看果真是他,谢一朗迈步而来,道:“二弟,怎么还未去填饱肚子?今日我母亲亲自下厨给我炖了汤,要不一起?”
谢以简白了他一眼,将他晾在一旁,道:“三妹,上次那书是父亲随意挑的,我,我。”
回廊内响起铜铃般的笑声,谢依蕊笑道:“二哥,你是不是想说‘我跟醉仙楼那群嫖客不一样,我不是好色之徒,请三妹不要误会。’你说是也不是?”
谢以简晓得三妹并没有误会,大喜道:“正是!三妹所言极是。”
谢依蕊倒是觉得他倔脾气,非要来找自己说明白,又觉得二哥心里是在意自己的看法的,随即心中一暖。
“二哥,”她正想说话,谢一朗抢在面前。
谢一朗道:“《礼记·曲礼上》又云:兄友弟恭。意为兄长要友爱弟弟,弟弟要尊敬兄长。书房一事,是做兄长的太过鲁莽了,兄长给你道歉。”说罢,拱手弯下身。
大哥说着这些文绉绉的话,谢以简心中不免觉得他在衔耀,看在他行此大礼,言语中含着道歉之类的,随即也回了一礼。
“不管你这一礼是否真心实意,但总归是对我行了。就你这顽劣又龌龊的性子,我也没指望你多尊敬我,我对二弟多施点友爱便是了。”谢一朗笑道。
果然保持不了一炷香,差点就信以为真了,谢以简嗤笑一声,随即不语,只是望着大哥一点点将三妹挡在身后。
谢依蕊唤:“二哥,”
“一朗,你怎么还愣在这?”小院边青石板上小跑过来一位小妇,衣着和容貌相比大夫人而言稍逊一色。
谢一朗唤道:“母亲。”此人乃是谢一朗的母亲李氏,在府中不受谢白宠爱。
“见过二公子。”李氏身为二夫人地位低至给谢以简行礼。谢一朗在侧,脸色登时不悦,他母亲好歹也是府中二夫人,怎么着辈分也轮不到给儿子行礼。
谢一朗:“母亲,你不必给他行礼。”
李氏:“什么行不行礼的,哈哈简儿啊……我今日下厨炖了些汤,正好三人都在,简儿无需跟我客气,就一起过去喝一口吧。”李氏脸上笑嘻嘻,她虽这么说,心里却是希望他拒绝,她可不想跟沈氏和他儿子走太近。
谢以简:“多谢二夫人好意,简儿心领了。三妹,下午你可有空?”
李氏擦了把冷汗,他做事不按常理,这回好在顺着拒绝了,又笑嘻嘻道:“依蕊她要随我们一块去喝汤,午后恐怕腾不出时间陪二公子了。”
谢以简道:“为何?”
李氏:“这……哈哈,这……”
谢依蕊道:“二哥,午后我要出府寻凌凌,跟她一块准备乞巧节之物,二哥正处禁足……恐怕……”
谢以简心一沉,面上倒是平静,笑道:“无事,三妹忙自己的便是了。”
三人随即远去,谢以简迈步反方向而去,蓦然间,止步回望。
只见李氏挽着三妹走在大哥身侧,李氏靠近大哥耳边,随即大哥哈哈一声,李氏警惕地往回撇了眼,又凑在三妹耳边,三人转入一小阁。
回廊空无一人,唯有翠幌一桁重一桁。
谢以简杵在回廊,曾几何时,他梦过沈氏也一般挽着自己的手。
风曳翠幌,筛碎满廊日光,谢以简放眼四顾,信步离去,回廊空无一人。
***
“色为刃,伤真元;贪一时,毁百年……”
午后,谢以简于谢府藏书阁中抄写《戒色三字经》,手腕发痛,满心枯燥。心中默念,夫子为何还不来,父亲让其监督抄写,此时还未见身影。
心念方止,眼前一清瘦身影转入阁中,清风曳起满头青丝。谢以简心中一荡,手中荆笔落地。
岑怀瑾一进藏书阁,眼前便是楮素掷地,满地狼藉。书案前定着一位呆子,半响也不见动弹。
岑怀瑾:“经书抄至第几回了?为何还不动手?”
谢以简闻言,忙不迭拾起笔,埋头又开始抄。抄完一张,撇地上,抄完一张,撇地上。
他咽咽喉,沾墨的缝隙,瞧见书案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叠整整齐齐的楮素,翻开一看歪歪扭扭的赫然是自己的字迹。
原本满地的楮素只剩新撇下的几张,谢以简挑目去寻岑怀瑾的身影,望见他端坐于不远处书案前,手上正翻阅谱录。
随即继续抄写,不知过了多久,手已疼痛难耐,双目昏花。
一杯茶落在案上,似清,又似浊。谢以简长叹一气,将茶灌入口中。
“这才第五十回,”岑怀瑾指节敲响案桌,“从你初学写字时,我便教你如何写字。你的字为何还是这般东倒西歪?”
谢以简:“我……我……我手疼得很,便顾不及什么好看不好看了。”
“你抄这些可知道书中说的是什么?”
谢以简:“不知。”
“你可有记住?”
谢以简:“没记住。”
岑怀瑾脸色一沉,重重一敲谢以简的头,道:“抄不好看,记不住,不能理解其中之意,你抄来有何用?!”
谢以简惕然,嗫嚅道:“学生……学生并非有意,学生生来便如此蠢笨。既不及大哥聪慧,也不及三妹灵活。”
岑怀瑾心中怒气油然而生,饶有一股恨铁不成钢之感。
谢以简道:“学生愧对夫子,学生不能如大哥一般讨夫子欢心,学生有错,无颜面面对夫子。学生这便收拾东西回房中去抄,必定不在夫子面前晃,如此一来,夫子便眼不见心不烦了。”
岑怀瑾听见他说‘回房中去抄’以及‘眼见心不烦’怒极反笑,压着怒气,平静道:“没有为师的允许,你只能在为师面前抄。”
谢以简静默,岑怀瑾瞧他这摸样心中竟有点不忍,扶额道:“继续抄罢。”
谢以简应答,随即无声提笔继续抄写。
一旁的四角桌上放了一壶茶,岑怀瑾坐在背椅上,沏了杯茶,浅抿一口。那是丫鬟早早便端上来的,谢以简只顾着抄,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
谢以简抄得入神,乍然间背部被狠狠地戳了一下,他一惊,身子往前扑将在案上。
他伏案,猛然回头,只见得岑怀瑾黑着脸盯着自己。
岑怀瑾:“为师才轻轻一戳,你体质甚弱啊。”
“我……我。”谢以简正欲反驳,却发现无处驳起。
岑怀瑾将书卷起,戳其腰,拍起腿,点其头,道:“写字姿态须身直,头正,足安。身直便是背部挺直,不可驼背;头部微前倾,不可歪斜、贴桌;双脚平放地面,不可交叉、悬空。”
谢以简即刻便重新调整坐姿,被岑怀瑾这么一念,脑子都清醒一半。
岑怀瑾:“抄吧。”
谢以简落笔。
岑怀瑾:“手腕不可抖。”
谢以简稳住手腕。
岑怀瑾:“笔画有误,‘色’字笔画依‘永字八法’,首笔为撇,次笔为横撇并非横折,三笔方为横折………………”
谢以简望着他滔滔的唇,咽咽喉,深吸一气,道:“是,夫子教诲,学生谨记。”
再落笔,忽的心念一动,问道:“夫子,第一句是何意思?”
“色为刃,伤真元。字面为………其思想渊源,道家所为…………佛家为…………儒家又为……………………”
岑怀瑾如念经般,谢以简又问:“第三句呢?”
“戒宜早,莫迟延。字面是为戒去恶习、节制欲望……………………”
谢以简望去四角桌,细细一看,夫子身子格外单薄,面容清癯,脸部轮廓尤为流畅。瘦白如葱的手夹着一本谱录。
谢以简问:“夫子,当真有人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吗?”
岑怀瑾一愣,答道:“有。”
“夫子怎知有?”
岑怀瑾不言。
谢以简忽的便想通了,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单单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又是何等平常之事,夫子定是觉得自己蠢笨之极,才不言。
岑怀瑾:“简儿亲眼目睹过。”
“?”谢以简不解,道:“我何时见过?!”
岑怀瑾又不言。
修长的手指拨开新的一页纸。眼中似有不可压制的欲望,好在谱录挡在面前,他盯着谢以简身体,瞥然回到谱录上。
岑怀瑾:“那日醉仙楼,没有让你大开眼界?”
谢以简“哦!”的一声,道:“那群色魔!简直非人哉,狗彘的!”
谢以简正骂得爽快,乍地瞧见夫子目光沉沉望着自己,心下一惊,忙道:“夫子不会以为学生跟那群色魔一般去啃那群美男吧?!”
岑怀瑾听见‘美男’二字脸色忽的又一沉,眼见他脸色肉眼可见难看,谢以简道:“夫子,学生是冤枉的,学生压根没碰到那群美男倌一根毛。”
岑怀瑾:“没碰到一根毛,所以简儿很伤心?”
“非也!学生并非此意。”
岑怀瑾:“是痛心?”
“非也!非也!学生冤枉啊。”
岑怀瑾:“裴仁秋对你说了什么?”
谢以简一愣,怎么夫子还念着这事。随即尴尬一笑,道:“就是……夫子玉棍……擦……”
且听得四角桌被谱录拍地震天响,岑怀瑾森然道:“你再敢提此事!”
谢以简一愕,圆睁着眼,颤巍道:“是……是,学生再也不提,永远也不提……”
手指再次拨了页纸,岑怀瑾平静地阅览书中所言,蓦然轻笑,道:“如此姿色,怎能称得上‘美男’,也就那上上号勉勉强强吧。”
谢以简心中不解,夫子的思维也太过跳脱了,让他怎么也猜不透,也看不懂夫子是按什么来思考的。
岑怀瑾:“醉仙楼你很爱去?”
“学生只去了一回。”
岑怀瑾:“所以你爱去?”
“不,不,学生不爱。”
岑怀瑾:“……”
“学生厌恶,一座皆是色魔的楼有什么好去的!我,我,我最讨厌了!学生,学生特别唾弃去醉仙楼之人,恨不得……恨不得打他们一顿。”
岑怀瑾:“嗯。”
少倾,岑怀瑾轻笑,道:“既然讨厌,那以后便不去了。”
谢以简:“是,学生再也不会去那种地方。”一语毕,悄悄望了眼夫子的脸色,平静的脸上多了分微妙的乐意。
少焉,藏书阁寂静,岑怀瑾望去书案,谢以简正自抄写。他脑中响起方才之言‘永远也不提……’莫明又晕出层隐隐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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