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狐

　　今夜，来自人间的风拂过夜空，偷走星光，散落长安。
　　在铺满白霜的屋顶上，一只九尾白狐正和一个醉酒的少女细数着头顶上方的那片繁星。恍惚间，他们仿佛遇见了镇守四方天地的神。天显四象，群星闪耀，苍龙在东，朱雀在南，白虎在西，玄武在北。四时流转，尽在其中。四神是星落族的信仰，所以他们在仰望星空的同时，也敬畏星空。
　　那夜，九尾白狐忘记了一切，只记得少女落于耳畔的最后一句话。
　　“星空之下，以星之名，愿君无恙。”
　　翌日清晨，待水离和星烁酒醒时，发现已身处后院。小小的后院，草木繁盛，暗藏花香，池中清水透如镜，映入万象，犹如一场被水离私藏起来的幻梦，不受四时之扰。
　　被梦带入其中的星烁，目光停留在了院墙角落那座仅有杂草高的石祠上，其侧有藤蔓缠绕攀延。若不是有风从石祠穿过，吹动藤叶，星烁怎么也不会看见这座隐于荒凉深处的“无神”之祠。
　　见星烁不动，水离顺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目之所及，空空如也。
　　“为何石祠之中不见神？”
　　“神不在这里。神在我眼中，不在你眼中，你自然看不见。”水离解释道，“曾有位龙首鸟身的山神一直守护着青丘，他是青丘九尾狐一族的信仰，如今青丘不在，我想请他继续替我守着心中的那片山海，直到梦尽清醒，故里可见。”
　　“所以，山海酒肆是先生幻化出来的一场梦？”
　　“梦？究竟是这山海酒肆，还是这人间？或许你我都是梦中人，或许梦只是梦。”
　　“若有一天，山海酒肆不复存在，先生该如何？”
　　“我会像青萍那样走出无尽梦，离开人间，然后跟随着故乡的那颗星回到该回去的地方。”说着，水离想起了当年因无处可去而选择留在无名酒肆的自己，那时的他和青萍一样，同是人间漂泊客。是酒肆的出现，让他们在这繁世有梦可寄。只可惜，青萍和他的遇见短暂得就像一场梦，一梦死一梦生，青萍的梦消失后，他的梦出现了。
　　在长安的短短两年间，青萍因妖血之毒难解而被毒血攻心，今已无药石可医。为此，他不惜以禁术续命，强撑将死之躯，另寻新主以留住这间酒肆。直到水离和星索的出现，才让他悬着的心落下了。那晚，在杂乱的酒肆间，隔着人群，他一眼就看见了水离，他们从不认识，但他能感觉到他们是如此的像，隐于世，却又在这人世找寻着什么，似乎只有这间酒肆可以安放他们的梦，停止他们无休止地找寻。后来，在长安的那几日，他们因酒结缘。水离为解他身上的妖毒，不惜割其肉入药喂之，但已回天乏术。没过几日，他就带着困住他的梦走了。记得那天，长安城下了场大雨，雨水洗净了一切过往。雨停后，星索就离开了。这是水离第一次以人的身份感受到离别，以至于往后的每次离别，他都难以释怀。
　　“可在我的梦魇中，我看见的先生却是在人族的厉刃之下，垂死挣扎，生死不明。”星烁看着出神的水离说道。
　　“你既看见了我，我必能劫后余生。我们在此历经的种种，定会让我们找到回去的路。”水离回神道，“所以，星烁回去吧。你要逃离的不是星落族，而是这里。”
　　“原来从梦魇到长安，一切早已注定。先生的劫后余生，也将会是星落族的劫后余生。”
　　“不错，我相信二十年的沉沦一梦，终会换得风沙中的故里花开。”
　　“到那时，我想我们都会恢复原本的模样，回到最初的那片星空。”
　　“嗯。”
　　“最后，我想问先生，酒肆里变戏法的那个人是谁？”
　　“水离。”
　　自星烁离开后，后院的草木开始变得枯黄，墙角杂草丛生，满池落叶，不见游鱼。整座后院就像一场正在枯萎的梦，已无法承载这些草木的精魂。待这些精魂散尽时，山海酒肆空得只剩水离了。
　　二十年来，山海酒肆之所以能在长安城安稳立足，全得益于祥瑞的青丘九尾狐。而如今，九尾长安梦醒，昨日山海已逝。
　　此前，在夜里，水离曾梦见过一只形似鹤、青羽生红纹的单足白喙鸟，衔着火种飞入后院，烧毁了他的残梦。看着在火中化为灰烬的梦，水离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毕方鸟衔火而来，酒肆必生灾祸。加之，近日的长安城并不太平，从边境飘来的雾，遮住了一切。灰雾之下，有妖混迹其中，人妖难辨。
　　逃入长安的赤狐一族因不堪边境战祸之扰，为栖身，来到酒肆寻求九尾狐庇护，但被无情拒绝。水离担忧一旦破例，就会有妖不断找上门，到时酒肆定不会安宁。
　　九尾狐的存在，改变不了人与妖的命运，万物皆受天地主宰，或生或死，各有其命。正如一粒尘的出现和消灭，全凭天地间的一阵风和一场雨，而非一粒尘。
　　后来，因在战火中流离失所，失去庇护，赤狐一族由怨生恨，故意在长安坊间纵火生事，四处谣传衔火者为毕方鸟，山海酒肆的故事于世重现，说书人被指妖言惑众，惨遭众人驱逐。没过多久，酒肆梦灭，山神隐，水离心里所守护的那片山海开始变得模糊。火光之中，曾经的故土已变得遥不可及，渐渐地，他迷失在梦里，丢弃了人的模样，心生魔障，显出了原形。
　　于是，九尾狐现世，祸乱长安，最终被人族施以阵法擒获，并于刑台上处以断尾之刑。
　　经此一劫，山海酒肆再无故事流传坊间，九尾狐也逐渐被世人妖化。
　　九尾狐现世那日，星落族又看见了当年石洞中那行决定着族人命运的古老文字。这些文字就像一个无法逃脱的魔咒，被刻于石壁之上，既困住着他们，又指引着他们，还叙述着他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文字里，星烁看见了刑台上那只正在垂死挣扎的九尾白狐。此时的她，已穿过冰冷的雨水，来到了这个她曾无数次梦见过的肃杀之地。只是这次，她成为了梦里的那个她，并被梦中的那场瓢泼大雨淋湿了衣。若说这是梦，她觉得这场雨真实得不像梦，因为她嗅到了冷雨的气息和血的味道，但气味很快又被落下的雨水冲淡。这时，一道幽冷的目光穿透雨，越过刑台，落入星烁的眼眸，四目相对间，曾经模糊的记忆开始浮现眼前，原来很久以前，她就已在星空下见过它，那时的它身披耀眼的月光，不似今日这般狼狈，卧于血泊中，忍受着断尾之痛，等待死亡逼近。
　　时间在雨中飞速流逝，当行刑者朝着九尾狐的最后一尾挥下厉刃时，被血染红的雨突然停了，灰白的云被墨一样的雾气晕染成了黑色，黑夜遮住了白昼，眼前之景就像回到了星宿消失的那一夜，漫天萤火虫撞破梦境，似碎星坠落，萦绕于刑台之上，吓坏了行刑之人，似不祥之兆。就在他们放下手中的屠刀时，黑雾散尽，天亮了。
　　由于方才的萤火异象，人族决定听从上苍的指示，留九尾狐一命，并以北斗阵法将其封印于坠星林内，永世与萤火相伴，不得踏足人间。至于八条断尾，则被人族埋于阵法旁的泥地里，后而生出石木，石木生侧枝，为八枝，隐于萤火中。月下，一枝一梦，寻一尾。梦醒枝落。
　　此后，散化成萤的星落族和九尾狐被封印于坠星林，随月光，隐没尘世，千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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