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光溅起时，我重生回到送他银钗的那一天。

　　父亲的动作比我想象的更快。

　　不过几日功夫，朝堂风向便有了微妙的变化。

　　几位原本跳得最欢、揪着父亲门下一些无关痛痒小错弹劾不休的御史，突然偃旗息鼓，或是被调任闲职，或是被派往外差。

　　同时，陇西道那边传来消息，哥哥沈知弈以“例行操演”为名，调整了几处关隘的驻防，对一些不太重要的粮道进行了看似寻常的梳理，实则暗中加强了对关键节点的控制。

　　这些动作看似不起眼，却像一根根细针，精准地扎在了某些可能存在的阴谋节点上，使其运转顿时滞涩起来。

　　我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一些。父亲深耕朝堂多年，绝非庸碌之辈，一旦警惕，反击便如雷霆般迅速而有效。

　　但我知道，这远远不够。

　　对手既然敢谋划边关兵权，所图必然极大，绝不会因这点挫折就放弃。暂时的安静，往往意味着更猛烈的风暴在酝酿。

　　顾言那边，护卫回报，他果然在集贤苑附近赁了一间更小的陋室，深居简出，偶尔才去一次集贤苑，且多是夜深人静之时从后门出入，行踪诡秘。他似乎在埋头苦读，但护卫曾远远窥见，他的窗棂上，深夜常映出不止一个人的身影。

　　他在密谋什么？六皇子又交给了他什么任务？

　　我必须想办法撬开他的壳。

　　机会很快来了。

　　宫中传来消息，太后凤体欠安，陛下仁孝，欲在宫中设一小规模的法会为太后祈福，特许三品以上大员携嫡出子女入宫参拜，共沾福泽。

　　这无疑是一次难得的、可以“偶遇”六皇子，并观察他与顾言关系的场合。

　　祈福法会那日，我按品级装扮，既不过分张扬，也不失沈家嫡女的身份。

　　宫禁森严，气氛庄严肃穆。大殿内檀香袅袅，僧侣诵经声低沉而悠远。我垂眸敛目，安静地跪在母亲身后的蒲团上，心思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眼角的余光，能瞥见皇室成员所在的区域。太子、几位皇子公主皆在。六皇子李琮果然也在其中，他穿着一身亲王常服，面容清俊，气质温和，在一众皇子中并不算最起眼，此刻正闭目祈福，显得十分虔诚。

　　若非重生知晓后续，我几乎也要被他这副仁孝温和的模样骗过去。

　　法会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才结束。

　　众人依序退出大殿。皇室走专用通道先行离去，命妇女眷们则三五成群，缓步前往偏殿用斋。

　　就在经过一处回廊转角时，我“不经意”地放慢脚步，与母亲和相熟的几位夫人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

　　果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以及刻意压低的、带着几分惊喜的嗓音：

　　“沈小姐？”

　　我停下脚步，缓缓转身。

　　顾言站在几步开外，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青色宫服（似是临时找来的），手里捧着几卷经书，正目光复杂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有压抑的恨，有刻意的疏离，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在此地见到我的惊讶，以及……某种算计的光芒。

　　他果然想办法混进来了！以六皇子清客或者帮忙打理经书的名义？

　　“顾公子？”我蹙起眉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警惕，“你怎么会在这里？皇宫大内，也是你这种人能随意进来的？”

　　我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附近几位尚未走远的贵女和夫人都闻声看了过来，看到顾言，纷纷露出或鄙夷或好奇的神色。

　　顾言的脸色瞬间难看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隐忍落魄的模样，他微微躬身，语气带着一丝难堪：“在下……是随集贤苑的几位师兄前来帮忙打理经卷的。惊扰了小姐，实在抱歉。”

　　他抬出了集贤苑的名头。

　　“哦？集贤苑？”我挑眉，语气更加讥诮，“看来六皇子殿下果然是仁厚，连欺世盗名之徒也肯收留。只是不知殿下可知，你除了会模仿他人笔迹，还会做些什么？”

　　这话极其刺耳，周围已经有人发出低低的嗤笑声。

　　顾言垂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手背青筋凸起。他抬起头，看向我的眼睛里有血丝浮现，那恨意几乎要化为实质。

　　但他竟又忍了下去，只是声音更沉了几分：“沈小姐对在下误会甚深。过往种种，是在下之错，不敢乞求小姐原谅。只是今日乃为太后祈福之吉日，还望小姐……口下积德。”

　　他以退为进，反而显得我咄咄逼人，不顾场合。

　　好一招以柔克刚。

　　我正想再刺他几句，另一个温和却不失威严的声音插了进来：

　　“何事在此喧哗？”

　　我心头一凛，立刻收敛了神色，转身行礼：“参见六殿下。”

　　来人正是六皇子李琮。他去而复返，身边只跟着一个小内监，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和关切，目光在我和顾言之间扫过。

　　顾言也立刻躬身行礼，姿态谦卑：“殿下。”

　　“殿下，”我抢先开口，语气带着委屈和不满，“并非臣女有意喧哗，只是在此偶遇这位顾公子，想起日前他假冒师作、欺瞒家母之事，心中不忿，多说了两句。惊扰殿下，臣女知罪。”

　　李琮看向顾言，眉头微蹙：“竟有此事？”他语气中带着惊讶，仿佛毫不知情。

　　顾言脸色煞白，头垂得更低：“学生……学生一时糊涂……”

　　李琮叹了口气，语气颇为惋惜：“顾言才学是有的，只是年轻气盛，行差踏错在所难免。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沈小姐，”他转向我，笑容温和，“今日太后祈福，乃积善修德之时，不如看在本王的面子上，暂且揭过此事如何？”

　　他话说得漂亮，既轻轻揭过了顾言的过错，又显得自己宽宏大度，还搬出太后来压我。

　　我若再纠缠，就是不识大体，不顾太后祈福了。

　　我心底冷笑，面上却做出被说服的样子，勉强道：“殿下既如此说，臣女遵命便是。”

　　“如此甚好。”李琮满意地点点头，又对顾言道，“顾言，法会经卷还需人手，你且先去帮忙吧。”

　　“是，学生告退。”顾言如蒙大赦，躬身退下，经过我身边时，那眼神阴冷得像是毒蛇的信子。

　　李琮又对我温言了几句，无非是夸赞父亲为国操劳，让我代为问安之类冠冕堂皇的客套话，这才施施然离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手心冰凉。

　　这次短暂的交锋，看似我占了上风，实则不然。

　　李琮的出现太过“巧合”，他对顾言的维护虽轻描淡写，却坐实了顾言确实投靠了他的事实。而且，他三言两语就化解了冲突，还给我扣了个“不顾场合”的潜在帽子。

　　这个男人，比我想象的更难对付。

　　而顾言，在李琮的庇护下，似乎又找回了几分底气。

　　不能再这样下去。必须让他们自顾不暇。

　　回府后，我再次求见父亲。

　　“父亲，女儿今日在宫中，见到六皇子殿下维护那顾言了。”我开门见山，“殿下似乎对他颇为赏识。”

　　父亲冷哼一声：“跳梁小丑，沆瀣一气罢了。为父已知晓，近来弹劾为父的那些御史，背后或多或少都有六皇子门下清客活动的影子。只是他们手脚干净，抓不到切实把柄。”

　　“明面上的把柄没有，暗地里的呢？”我轻声道，“父亲，您说，若是陛下知道，一位以‘仁孝’、‘礼贤下士’闻名的皇子，私下里却纵容甚至驱使门人，暗中绘制边关军事地图，结交落魄举子行那构陷朝臣之事……陛下会如何想？”

　　父亲目光一凝：“意儿，你的意思是？”

　　“边关地理图，女儿亲眼所见，绝非虚言。至于构陷朝臣……”我顿了顿，“父亲不妨查一查，近日是否有关于哥哥在边关‘拥兵自重’、‘靡费粮草’之类的流言悄然兴起？又是否与那几位突然偃旗息鼓的御史有关？”

　　父亲沉吟片刻，眼中精光闪动：“你是想……以此为契机，反将一军？”

　　“女儿不敢妄议朝政。”我低下头，“只是觉得，与其被动防范，不如主动敲山震虎。至少，要让某些人知道，沈家并非毫无察觉，可以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也好让他们有所忌惮，不敢再轻易伸手。”

　　父亲在书房内踱步良久，最终下定决心：“好！为父知道该如何做了。意儿，你……”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欣慰，更有担忧，“你长大了，思虑之周全，远超为父预料。只是这一切，本不该让你一个女儿家承担……”

　　“父亲，”我抬起头，目光坚定，“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守护这个家，女儿义不容辞。”

　　三日后，一次寻常的御书房议事间隙。

　　父亲在与陛下奏对完西北军务后，状似无意地提起：“陛下，老臣近日偶得一幅前朝《边关烽燧图》，笔法精妙，所绘地理颇为详实，竟与如今陇西几处关隘仍有暗合之处。老臣睹物思人，想起犬子知弈镇守边关，风餐露宿，不禁感慨万千。又听闻近日市井间有些许关于边关靡费的无稽流言，更是心绪难平。故而冒昧，想请陛下得空时鉴赏此画，也好知晓边关将士守土之不易。”

　　父亲说得情真意切，完全是一副老臣感慨、慈父忧心的模样。

　　但话里的机锋，陛下岂会听不出？

　　《边关烽燧图》？暗合如今地理？无稽流言？

　　陛下虽是太平天子，却并非昏庸之主，对军权、对边关的敏感度极高。他当下并未多言，只是温和地安抚了父亲几句，答应有空会赏画。

　　但据宫内眼线传出的消息，陛下当晚便秘密召见了影卫统领。

　　又过了几日，京城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流骤然汹涌。

　　先是那位最初弹劾父亲门下官员最起劲的赵御史，其远房侄儿在赌场欠下巨债、仗势欺人的丑闻被突然揭发，闹得沸沸扬扬，陛下震怒，下令彻查。

　　紧接着，京城几家最大的茶楼酒肆里，悄然流传起一些关于某位“礼贤下士”的皇子门下清客，行为不端，甚至有人暗中与不明身份的外邦商人有所往来的传言，虽未指名道姓，但指向性颇为明显。

　　同时，陛下以“体察民情”为名，突然更换了集贤苑所在的京畿卫戍的部分将领。

　　这些动作分散看来似乎并无关联，但组合在一起，却像一套无声的组合拳，精准地打在了六皇子一系的痛处。

　　敲山震虎，效果立竿见影。

　　六皇子李琮突然称病，连续多日未曾出府议事，集贤苑也变得门庭冷落，往日络绎不绝的清客文人少了大半。

　　而顾言，则彻底失去了踪迹。

　　护卫回报，他那间陋室已人去楼空，据邻居说，是半夜匆匆搬走的，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小姐，他会不会是怕了，逃离京城了？”锦书猜测道，语气带着几分欣喜。

　　我摇摇头，神色凝重：“他不会走。他那样的人，仇恨已经刻进骨子里，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

　　消失，往往是为了更隐蔽地蛰伏，等待更致命的时机。

　　果然，又过了几日，一个我从没想到的人，递来了帖子。

　　——永嘉侯府的小郡主，李明月。

　　永嘉侯是世袭罔替的勋贵，虽无实权，但在宗室中地位超然。小郡主李明月更是太后眼前得脸的红人，性子娇憨活泼，前世与我也算有几分浅交。她此时下帖邀我过府赏花，实在有些突兀。

　　我心中存疑，但还是依约前往。

　　永嘉侯府花园暖阁内，李明月亲热地拉着我的手，说了好些闲话，又赏了新开的牡丹，最后才仿佛不经意地提到：

　　“知意姐姐，前几日我随母亲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偶遇了六皇兄呢。皇兄看起来清减了些，说是近来读书辛苦。还偶然提起，说他门下有个姓顾的清客，虽出身寒微，却极有才学，只是际遇坎坷，好像……还和姐姐家有些误会？”

　　我的心猛地一沉。

　　来了。

　　顾言没有消失，他换了一条路，竟然通过李明月，再次将话题引到了我面前！

　　而且是通过“读书辛苦”、“际遇坎坷”这种看似同情的话语，不停地洗白自己，暗示是我沈家仗势欺人。

　　我放下茶盏，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委屈：“郡主从哪里听来的话？那顾言假冒我师白老先生画作，欺瞒我母亲，乃是众人亲眼所见，岂是‘误会’二字可以轻描淡写？莫非在六殿下和郡主看来，欺师盗名、攀附权贵，反而成了‘有才学’、‘际遇坎坷’了？”

　　李明月没想到我反应如此直接激烈，一时有些尴尬，忙道：“姐姐别生气，我也就是随口一问，绝无他意。只是听六皇兄说得恳切，仿佛那顾公子真有莫大冤屈似的……”

　　“冤屈？”我冷笑一声，“他的冤屈，大概就是攀附沈家不成，反被识破伎俩的冤屈吧。郡主久居深宫，心地纯善，不知人心险恶。有些人，最擅长的便是用满腹才学和可怜身世来做幌子，掩盖其下的狼子野心。郡主还是远离这些人为好，免得被利用而不自知，平白玷污了侯府和郡主的清誉。”

　　我的话点得又直又白，毫不客气。

　　李明月脸色变了几变，她虽娇憨，却也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了我话里的警告意味。她讪讪地笑了笑，不再提此事，又闲话几句，便借口乏了，端茶送客。

　　从永嘉侯府出来，我坐在摇晃的马车里，心底寒意更甚。

　　顾言，你果然好手段！竟然能说动六皇子，甚至通过六皇子影响到不谙世事的李明月来为你说话！

　　你是在试探？还是在为下一次出手铺路？

　　看来，之前的敲山震虎，并未让他们伤筋动骨，只是暂时收敛了爪牙。

　　他们还在暗处，像毒蛇一样窥伺着。

　　而我，绝不能坐以待毙。

　　回到沈府，我立刻写了一封密信，让心腹丫鬟想办法送去陇西给哥哥沈知弈。

　　信中，我并未提及重生和详细阴谋，只说是无意中发现有人暗中绘制陇西精细地图，似有所图，请哥哥务必暗中详查身边人员，加强戒备，尤其是粮草军械等关键环节，绝不可假手于人，并提醒他注意朝中动向。

　　哥哥远在边关，手握重兵，他的安危和军权，是沈家最大的依仗，也是对方最主要的目标。我必须尽我所能提醒他。

　　做完这一切，我独自坐在窗前，看着庭院中渐渐凋零的春花。

　　风雨欲来的压抑感，越来越重。

　　我知道，我和顾言，和我家与六皇子一系的斗争，已经不可避免地被摆上了明面。

　　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更加凶险。

　　顾言，无论你躲在哪里，无论你耍什么花样。

　　我都等着你。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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