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歹毒悍妇
夜近寅时,月光泠然,散发着焦臭味的余灰在空气中浮动。流水似的尸体被一具接一具运走,兵丁们就如蚂蚁搬家,花了大半天才把院子腾出一片空地。
上空倏忽投下一道暗影,像是飘来了一朵乌云,众人抬头看去,原是一只沙鹰在月下展翅盘旋,羽翼之丰,遮月蔽光,时不时发出一声清亮的啸叫。
“哦!老九来了!”士兵们习以为常,放下手中的活计,冲着它挥手招呼。
应骁两指圈在唇边,一声唿哨,老九便从空中俯冲而下,稳稳落在了他小臂上。
应骁挠挠它脑袋,用勃语夸奖道:“好孩子,做得好。”
老九低头,在他护腕的皮鞯上啄了两下,他便从腰包中摸出一块生肉,拎在半空晃了晃。
这大鸟见了肉,金眸放光,立马扑过去鹰吞雕咽的吃了。
老九腿上绑着一张字条,应骁解下一看,是八郎传信,他在城东按住了三个形迹可疑的男人,现在已经押回署中,等待将军裁决。
应骁立即叫上肖平君,二人快马赶至镇抚司。
八郎逮住的三个人,已被五花大绑押跪在堂下,两个胖的一个瘦的,瘦的那个鼻青脸肿、袒胸露乳,形容尤其有碍观瞻。
肖平君看了就摇头,毛三他们几个是他老熟人,失望至极,连骂都懒得骂了。
八郎奇道:“怎了先生,这仨不是‘剥皮犯’吗?”
肖平君冷笑,将在仇大家中找到一座尸山的事情告诉了小八。
“就他们几个,平日里偷鸡摸狗的货色,还扒人皮,我看扒人衣服都费劲!”肖平君往地上啐了一口,“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斤两,不自量力的蠢杀贼!”
三个人伏在地上瑟缩了一下,心中也是满满的后悔。
毛三更甚,他恨不得仰天恸哭,哭他的清白,哭他的童贞,哭他的名誉,此等珍贵之物,统统都叫那穷凶极恶之辈给毁了!
“小贼本事不大,胆子挺肥,是该好好长点教训。”
一道温和的嗓音在头顶响起,接着,一双沾满泥泞火灰的皮靴走进三人视线之中。
毛三抬起头,只见那英俊的应指挥使正温柔可亲地望着他们,慈祥笑容沐浴在灯烛光晕里,被一众煞星衬托得宛如天神般可爱。
应骁从头到脚扫视他一通,指了指毛三身上仅剩的的两条袖子,笑眯眯问:“你这打扮不赖。是何地风尚?”
那毛三听了这话,突然“哇”一声嚎了起来:“指挥!将军!救救我!把我关起来吧!我自愿下大狱——!”
几个时辰前,他们刚摸上仇大家门,就被一个鬼一样的高手制住。
这高手是三百两金的贴身护卫,已经杀了一屋子人,对他们手下留情,是为了从中打探消息。毛三为了保命,麻溜儿交出了那张求购美人皮的青蚨帖,他本欲多交代些情报,没来得及多说,仂沙卫就赶到了土桥巷。
那护卫当即割下他的衣裳,再用灯油浸湿布头,以此做了一批火油弹,将士兵们搅得兵慌马乱。三百两金还没醒,护卫只得背起她匆忙离开,临走时,还点了一把火,连楼带人同十几具尸身一起烧了。
毛三等人被绑在火场之中绝望等死,忽有人发现,床边遗落了一只刀鞘。
这刀鞘华丽非常,虽不如刀子那么锋利,但也足够磨断绑他们的草绳了。
三人拼尽全力逃出土楼,官兵正在大肆抓捕可疑人士,但此时巷中正乱,他们便夹在众多流民之间,趁乱混了出来。
至于护卫和三百两金的行踪,仍然无人知晓。几人提心吊胆,就怕那个鬼一样的护卫又从哪里冒出来寻仇灭口。
肖平君厉声追问:“她们长什么样子?!”
“三百两金一直在床上睡觉,没看清脸,但是中间出了那么大的乱子,她一直都未醒。”王六回忆道,“至于另外一个……穿着黑衣服,鼻梁上有一道疤,个子和身形就同小八将军差不多。”
肖平君打量了八郎一眼,这孩子是他看着变大的,最近身量猛长,个头蹿得挺高。
他狞笑一声,“那便是个年轻男子。”
说着便令手下将这些特征画成画像,全城搜捕。
“不对,她是个女的!”毛三眼见肖同知即将酿成大错,急得大叫起来,“是个女人!是个粗鲁野蛮身强力壮心狠手辣力大如牛的悍妇!”
此话一出,堂中寂然。
陈大王六张口结舌,肖平君等人却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坊间传闻,说这应指挥使样样都好,唯独眼光与众不同,放着美人不要,偏好彪悍强壮孔武有力的女子。
八郎戳戳应骁,凑在他耳边小声道:“二哥,这不就是你最最最喜欢的……”
“大人的事,小孩不要瞎掺和。”应骁摁着八郎脑袋,把这莫名兴奋的孩子扭到一边去,交代道:“告诉你的人,从现在起,死盯城中的各大药铺、医馆等地,尤其留心说郦都官话的人。”
八郎问:“为何是医馆?”
应骁耐心解释道:“仂沙天干日燥,外来人士初到此地,很有可能水土不服。王六说这‘三百两金’始终昏沉不醒,那应当是病了,她的侍卫情急之下,一定会出门求医。”
八郎哦哦点头,大赞道:“保证把她们一网打尽!”
陈大如遭晴天霹雳,目瞪口呆地发问:“毛三,你是被打懵了,你忘了他是怎么一手一个把我俩拎起来跑,怎么可能是个女人?!”
毛三咬牙切齿,耻辱地喊:“她亲手撕了我的衣服,还摸了我,我能不知道?!”
“……”
传统如肖平君,已经完全搞不懂今夜发生的事件究竟该定义成何种性质了。
倒是八郎很懂,锲而不舍地扒着应骁说小话:“二哥你不要担心,这种彪悍的女子,性子总归要不羁一点的。我们做男人的,应当宽容、大度……”
“老肖。”应骁挂着一脸笑,把八郎拎到肖平君跟前:“小八近日看多了话本,这是春心萌动了,回头你盯着他抄两遍《六韬》,静静心。”
眼看线索断了,应骁将三人交由镇抚司继续审问,独自回到卫署。
他从案头堆积的文书下面抽出两张纸卷。
其中一张上画着个娇艳绝伦的女子,说是倾国倾城也不为过。另一张画的敷衍许多,兜帽遮了上半张脸,围领遮了下半张脸,但下方事无巨细地写了很多信息:年轻女郎,身长五尺五寸,体态矫健,惯作江湖打扮,身负绝世武功,极擅刀剑拳脚功夫,毙敌多用暗器。心性歹毒,手段狠辣……
歹毒么?
在他记忆里,她只是个一腔孤勇以卵击石的,傻乎乎的小孩子。
他从怀中掏出火场捡到的物件,拿到灯下细细端详。
这是一只刀鞘,华光未受岁月和大火侵蚀,依旧璀璨四射。通身包裹金丝鳞甲,鳞片细密如鱼龙之肤,每片金鳞中央嵌一粒赤色玛瑙,鞘口与鞘尾各镶一圈乌木。鞘身正中,嵌了一枚圆形白玉,许是被人盘玩已久,白玉上精细的雕工已经模糊不清了。
但应骁知道,这原本雕的是一匹栩栩如生的骏马。
……
月轮西沉,浓夜渐散,一座座沙丘显露出绵长而苍凉的轮廓。远空浮着几缕薄云,沙城浸在一片青灰色的晨光里,风沙止息,街市上人声渐起。
李厌彻夜未睡,眼下一片青黑。她舀起一瓢水从头浇到脚,冷得一激灵,不过勉强打起了精神。
不知道多少天没合眼了,早年在弱堂、在云家,每日都要像熬鹰一样地熬,不仅没有觉睡,而且还没有饭吃,她都挺过来了。
李厌告诉自己,这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当下之急是云容。
昨夜,她带云容从土桥巷逃到这处荒庙之后,云容仍然没醒。李厌试着探了探她额头,这才发现她面皮奇烫、呼吸粗重,似是高热昏迷之兆。此时正值半夜三更,城中没有大夫应诊,她只得打来一桶清水,用湿帕子为她一遍遍擦拭额头和脖颈,以便降温消热。
一夜忙碌,云容的病情依旧没有好转。
李厌束手无策,疲倦地靠坐在神像脚下,不住痛恨自己迟钝。
这几天,她与云容寸步不离,为何没能早些察觉病情?
几个月前,她们刚逃到平漳也是这样,云容受瘴气所侵,起了浑身红疹子,她也对此浑然未觉。
李厌备受自责与忧虑煎熬,颓丧至极,下意识伸手,摸向腰间的刀鞘。
每当心慌意乱的时候,她就习惯把那把金丝白玉刀鞘攥在手里摩挲,这把刀鞘好似有一种魔力,能够平息她心中的不安。
她将腰间里里外外摸了一遍,却摸了一手空。
李厌一怔。
在刚进城时,为了安抚害怕的云容,自己便将刀鞘给了她,而后发生了许多事,她们只顾着奔逃,东西大概被落在仇大娘家了。自己还亲手放了一场大火,若这刀鞘没有被烧成灰烬,估计已经被官兵搜查到手了。
李厌无力地瘫坐回去,身上的力气陡然消退,眼前袭来一阵昏黑。她把头靠在膝盖上,慢慢调息吐纳,枯坐等待第二日太阳东升。
一切,都要等天亮再说。
要先寻一个大夫为她看病、抓药,同时要小心那些仂沙卫,还要抽空研究一下从毛三那里找来的画像……
万事以云容为先。其他事情都不重要。
第一缕晨光从破窗斜斜照进庙里,她胡乱擦了把脸,将云容仔细安置好后,披上斗篷匆匆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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