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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犯结构
那句话,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得能压垮整个世界。
“原来……我这么讨厌我自己啊……”
声音经过处理,失去了原生的音色,却滤不掉那其中蕴含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疲惫与厌恶。它回荡在纯白空间里,也通过无形的电波,撞击着全球数十亿颗心脏。
■■没有再动。ta就那样坐着,蜷缩着,仿佛要把自己缩进这片纯粹的白色虚无里,彻底消失。之前尝试选择“小恶”特质时的激动、不服、偏执,全都消失了,被那冰冷彻骨的自我认知浇灭,只剩下灰烬般的死寂。
ta的大脑一片空白,又仿佛塞满了无数嘈杂的、自我批判的声音。那些被系统打码展示的、属于ta自己的细微“恶行”,像一帧帧高清慢镜头,在脑海中反复播放:那句无关紧要的谎言,那个嫉妒的微表情,那次固执己见的争吵,那些因为懒惰或虚荣而做出的微小选择……它们原本被深藏在记忆的角落,蒙着“人人如此”、“无伤大雅”的灰尘,此刻却被系统无情地擦拭干净,放大,贴上了“审判无效”的标签。
原来,我并非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清白。
原来,我所以为的“审判恶”,某种程度上,也是在审判我自己身上存在的那些影子。
那我还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有什么资格去决定谁的“贪婪”该死,谁的“冷漠”该杀?
巨大的荒谬感吞噬了■■。ta感觉自己像一个蹩脚的小丑,被迫扮演着神圣的审判官,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扒光了所有伪装,露出底下那个同样沾染着污秽的、普通人的内核。
全球的直播,在这一刻陷入了某种奇异的静默。
争吵暂停了,分析中断了,连祈祷都仿佛忘记了词句。
那句话,太轻,又太重。它跨越了身份、地域、文化的隔阂,直接戳中了每个人内心最深处、最不愿直视的那个角落。
谁没有过自我厌恶的时刻?谁没有在深夜审视内心,发现那些自己都不喜欢的阴暗面?谁没有说过言不由衷的话,做过迫不得已的事,产生过转瞬即逝的恶念?
审判官不再是那个遥远的、神秘的、手握生杀大权的“他者”。在这一刻,ta变成了“我们”中的一员。一个被强行推上神坛,却又被狠狠拽落凡间,被迫与所有人一起审视自身污点的、可怜的普通人。
社交媒体上,风向悄然转变。
“他……他也讨厌自己……”一条帖子获得了几百万次的点赞和转发,下面充满了感同身受的评论。 “我突然好难过。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公开处刑?” “我们都在骂系统,骂审判官,但我们自己呢?如果我们坐在那里,我们能做得更好吗?我们敢说自己是完全清白的吗?” “共情了。真的共情了。这该死的系统,它不是在杀人,它是在诛心!”
街头广场上,仰头看着大屏幕的人们,表情不再只有恐惧和愤怒,更多了几分复杂的悲哀和沉默。有人低下头,仿佛不敢再看那个蜷缩的身影。有人下意识地抱紧了身边的亲人。
A国总统府内,战略分析室的屏幕上,实时情绪分析图发生了剧烈变化,代表“恐惧”和“愤怒”的红色曲线下降,而代表“悲伤”、“同情”和“自省”的蓝色曲线陡然飙升。官员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调整应对策略。谴责系统?民众的情绪已经变了。支持审判官?那更不可能。
B国的心理学家紧紧盯着■■的肢体语言:“崩溃后的内省期。自我认知彻底重塑。这是最危险的阶段,可能导致彻底放弃,也可能……导向某种危险的觉悟。”
C国的宗教领袖在宣道中声音低沉:“……他替我们所有人,说出了那句有罪的自白。这是我们所有人的罪孽,却由他一人承担了审判的煎熬……”
纯白空间内,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ta的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干涩的刺痛。那种剧烈的、几乎要将ta撕裂的自我厌恶,渐渐沉淀下来,变成一种更深沉、更无力、更绝望的认知。
ta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空中某处。
“所以……”ta的声音沙哑得几乎无法辨认,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冥冥中的某个存在发问,“……其实……我们都一样?”
“那些被我清除的……极恶之人……他们和我……和大多数人……区别真的有那么大吗?”
“还是说……他们只是……走得更远了一些?挣脱了……那些我们普通人还勉强遵守着的……束缚?”
这个想法让■■不寒而栗。
如果恶并非异于常人的怪物专属,而是深植于每个人人性中的一颗种子,只是在不同的土壤和环境下,有的未曾发芽,有的长成了荆棘,有的则绽放出了剧毒的花朵……
那自己的审判,意义何在?
自己之前沾沾自喜的“清除社会垃圾”,岂不是一种更深的虚伪?一种站在摇摇欲坠的道德高地上,对着远处泥潭里的沦陷者投掷石头的行为?
而自己现在被困在这里,被迫进行这场审判,是否也正因为自己内心同样拥有这些“种子”,所以才被系统选中的?因为一个真正纯粹无瑕的圣徒,或许根本不会理解这些恶,也就无法“审判”?
ta想起系统说过“检索到适宜意识体”。
适宜……原来“适宜”指的是这个吗?一个拥有足够多的“人性”,因此能理解恶,同时又残存着足够的“善”,因此会为此感到痛苦的存在?
一个完美的、能同时体验审判者和被审判者双重痛苦的……容器?
■■发出了一声极轻极轻的、近乎虚无的笑声,充满了自嘲。
原来,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一个关于正义的故事。
这是一个关于共犯的故事。
所有人,包括自己,都在这个巨大的人性泥潭里。有些人陷得深了些,露出了狰狞的面目,被系统(或者说,被命运)挑出来,由另一个泥潭里的人(自己)动手清除。
而自己这个刽子手,最终也难逃一死。
这算哪门子的净化?这分明是一场无比残酷的、关于人性本质的演示实验!
全球的观众,寂静地聆听着。他们听不到■■所有的内心独白,但他们能感受到那份弥漫开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明悟。能听到那声虚无的自嘲笑声。
许多人感到毛骨悚然。他们隐约触摸到了■■所想的方向,那结论太过可怕,让人本能地想要逃避。
但也有更多的人,在沉默中,内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他们开始反思自身,反思社会,反思“恶”的起源。街头暴力事件奇迹般地减少了。网络上极端对立的骂战悄然平息。人们似乎突然多了一份诡异的冷静和……自知之明。
系统的目的,难道不仅仅是“净化”,更是……“警示”?
■■缓缓地转动眼球,目光终于聚焦到那悬浮的幽蓝□□面上。进度条依旧耻辱地停留在【36.28%】。
ta看着那些灰色的、代表“小恶”的特质词条,不再有尝试的冲动。ta知道,那是一条死路。每尝试一次,都是对自己的一次凌迟。
ta也看着那些已经被选择过的、代表“极恶”的特质词条。它们闪烁着冰冷的微光,仿佛在嘲笑着ta先前的天真。
然后,■■的目光,缓缓移向了界面的边缘。那里空无一物。
但一个念头,如同在无尽黑暗中燃起的一星微弱火苗,突然诞生了。
如果……“恶”的路走不通……
因为我自己也深陷其中……
那么……
■■慢慢地、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自己从纯白的地面上站了起来。
ta的目光不再涣散,而是投向虚空,仿佛穿透了这片囚笼,看向了某个未知的方向。
ta用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平静的声音,开口对那无所不在的系统说道:
“系统。”
“告诉我。”
“我不能杀……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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