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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 第四十八章
转折点发生在顾怜怜十四岁生辰的前几日。
午后,天气晴好,和煦的春阳透过糊着素纱的窗棂。
顾怜怜半倚在堆叠起来的软枕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锦被,手中捧着一卷游记。
窗外,不知名的鸟儿发出清脆婉转的啁啾声,微风徐来,捎带着泥土和初绽花朵的清淡香气,轻轻拂动床边那盏用来挡风遮尘的鸟雀衔花轻纱屏风。
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随即是门轴转动时发出的、被刻意放低的“吱呀”声,接着是门被轻轻掩上的声音。有人进来了。
顾怜怜没有立刻抬头,那脚步声停在了屏风侧面,却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转进来,或传来杯盘放置的细微声响,也没有立刻上前服侍她坐起或添衣加褥。
而是沉默着。
顾怜怜终于从书卷上抬起眼帘,望向屏风的方向。
一道纤瘦的身影静静地立在屏风投下的阴影里,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是福德。
窗外鸟鸣依旧。
终于,仿佛下定了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福德从屏风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她今日未着平日那身略显土气的粗布衣裙,而是一身素净的青色袄裙,头发也梳得比往日更整齐些,露出了那张只能算作清秀、甚至有些平凡的面容。
她走到床前约莫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双手在身前交握,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一种清晰而郑重的语气开口道:
“小姐,我……我想跟您谈一项交易。”
交易?
顾怜怜微微一怔。
她合上手中的书卷,抬起眼眸,迎上福德紧张的视线。
福德交握在前的手又紧握了一下,随即,她像是豁出去了:
“首先,我的真实身份,并非普通的农家女福德。我本名穆草,是……是天演派培养的密探。”
顾怜怜她虽早已察觉福德身份有异,但一直以为她不过是王天虹派来监视他们一家的耳目。却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来自天演派。
福德见她沉默,误以为是惊惧,连忙急急上前一小步,双手抬起做出安抚的姿态,语气迫切地补充道:“小姐您别担心!我不会害你的!我……” 她顿了顿,眼中流露出真切。
顾怜怜下意识地往后微微缩了缩身子,将后背更紧地抵住柔软的靠枕,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与警惕,轻声反问:“那你……为何突然要跟我说这些?”
福德的目光与顾怜怜相交,那双平日总是低垂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挣扎,有决绝,还有一丝……近乎虔诚的热望。
窗外的日光映在她眼中,如同水光,微微荡漾。
“小姐,穆草……不,福德,想跟您……互换身体。”
“什么?!” 顾怜怜这次是真的震惊了,“互换身体?你……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非常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福德的语气陡然变得异常坚定,她迎上顾怜怜惊疑的目光,不再退缩,“我是天演派的密探不假,但因缘际会,与派中一位隐世不出的长老……颇有交情。” 说到“交情”二字时,她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仿佛这个词勾起了某些隐秘的、让她难为情的回忆,“我时常……帮他整理典籍,誊抄文书,有时也为他诵读。久而久之,我便知道了一些……寻常弟子绝无可能知晓的隐秘。其中,就包括一种古老而罕见的‘换身之法’。”
“换身之法”四个字,如同惊雷,在顾怜怜心头轰然炸响!
她的祖父顾拭剑,穷尽一生,为了堪破长生之谜,不仅自身苦修《阳神诀》,更以替她寻药治病的名义,夜探各大门派禁地藏库,盗取了无数珍贵典籍与心法秘术。
这些最终大多都经由顾怜怜亲手誊抄、记忆。
天演派,许久之前便有长生之说。当年,顾拭剑费尽心机接近天演派同样痴迷长生之术的天阴长老,从对方口中套取了不少关于神魂、元神的隐秘知识。
然而,最核心、最关键的“移魂换体”、“长生续命”的具体法门,那天阴长老始终守口如瓶,未曾透露。
后续的诸多设想与秘法雏形,都是顾拭剑综合各家学说,自行推演、归纳而来。
福德没有察觉到顾怜怜内心翻江倒海般的震动,她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与决心之中,语气带着恳切:“我知道小姐您……时日无多了。我也知道,若是小姐您真的……不在了,这远山居,老爷和夫人想必伤心欲绝,也……也不再需要我这个丫鬟了。可是,我想留下来!我舍不得这里!”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眼“我喜欢老爷和夫人,他们待我那么好,从不把我当外人,当奴婢……我也喜欢……” 她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少女的羞怯与难言的情愫,却又鼓起勇气说了出来,“我也喜欢林师兄。”
顾怜怜嘴唇微微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她撑着有些乏力的手臂,让自己靠坐得更直一些,然后,抬起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黑眸,直直地望进福德的眼睛深处,声音轻而清晰:“你说真的?你当真知晓此法,且……愿意与我交换?”
“当然是真的!” 福德几乎是立刻回答,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我可以用我的性命起誓!”
顾怜怜只觉得胸口那股热气愈发翻腾,引得她控制不住地咳了起来,一声接一声,单薄的肩膀随之轻颤,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的潮红。
她费力地喘息着,半靠在床柱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用微哑的声音断断续续道:“你……你知道我的身体……究竟是什么情况吗?”
“我当然知道!” 福德急切地打断她,眼神里没有丝毫对未知的恐惧,反而有种了然于胸的坦然,“我在您身边伺候了这么久当然知道……最多只剩下四年。”
顾怜怜沉默地看着她。
福德的目光变得悠远而充满向往,声音也柔和下来,带着浓浓的羡慕:“小姐,您或许不知道,我有多羡慕您。您不知道您拥有的生活,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向前微微倾身,仿佛要倾诉积压已久的心事。
她的视线掠过房间内简单却处处用心的陈设,那是顾明之夫妇尽力为女儿营造的舒适环境。
“老爷和夫人,即便您常年卧病,竟然也从不认为您是飞舞,反而更加珍惜疼爱,悉心呵护。还有林师兄……” 提到这个名字,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轻,“他那样冷清的一个人,却对您如此耐心,如此上心,每次来都会带上外面的新鲜玩意儿,说些有趣的事,就那样静静地陪着您……小姐,您不知道,您有多幸福,多幸福。”
福德眼眸像是装满了落日余晖的绚烂:“相比于我贫瘠的一生……即便是只能像小姐这样,再活几年,能拥有这样的日子,能被这样爱着、珍惜着,福德……不,穆草也甘之如饴!心甘情愿!”
顾怜怜静静地凝视着她。
一个间谍,一个本该心思缜密密探,心性竟能如此单纯,如此……透彻地追求着最朴素的情感慰藉。
她原本以为,无论是王天虹还是其他势力派来的人,都该是精明狡诈、善于伪装的,却万万没想到,福德竟然仅仅因为羡慕顾明之夫妇对女儿无条件的爱,羡慕林觐对她的特殊关照,就愿意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放弃自己健康的身体和可能的未来,去换取几年病榻上的、被爱包围的时光。
仅仅四年时间。
每当父母夜间前来陪伴,低声细语,或林觐白日坐在一旁,沉默守候时,福德总是静静地立在角落或门外,用那种温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目光,望着这一切。
原来,她竟然是对自己的极端羡慕。
蠢。
真愚蠢。
爱情有那么重要吗?
活着才是一切!这世上任何东西都不可以凌驾自己的生命!
福德年轻、健康、且拥有天演派背景的条件,她完全可以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她不像自己,自出生起就被困于这具日益衰败的躯壳,空有祖父灌输的雄心壮志与浩瀚学识,却连下地行走都艰难,更遑论去实现那些关乎长生、关乎大道的宏愿。
人活于世,犹如逆水行舟。
不够强大,就只能如她的父母一般,任人欺凌排挤,空有悲愤却无可奈何;不够强大,就会像她此刻,空有才智却困于病榻,连生死都难以自主。
唯有强大,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才能做到想做的事,才能挣脱一切束缚,去探寻那至高无上的天道奥秘!
这才是值得倾尽一切去追求的东西!
相比之下,福德所渴求的区区亲情温暖、儿女情长,不过是弱者沉溺的温柔幻梦,轻如鸿毛,不值一提。
顾怜怜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福德写满期盼与决绝的脸上,所有的震惊、波动都已平息。
福德见她久久不语,神情越发肃穆,再次追问,声音带着不容退缩的坚持:“小姐,您答不答应?”
仿佛她竟然还在担心顾怜怜不肯交换。
顾怜怜自然是要答应的。
她没有任何理由不答应。
甚至福德恰好完美地弥补了祖父留给她的最后一环。她拥有福德的肉身可以先行修炼《阳神诀》,日后再换回到真正的顾怜怜不迟,况且就算不交换掌握这门秘术也是有利无害。
“好。” 顾怜怜轻轻地,温柔地说,“我答应你。因为我……”她看向福德,“我想活着。
福德的决心看似坚定,但人心易变,尤其是她这样情感驱动的人——真的知道只能活四年是什么滋味吗?
福德连忙上前握住顾怜怜的手:“福德知道的,福德是想好了才来找小姐。”
顾怜怜心思电转,面上却丝毫不显。她依旧维持着那副虚弱却温和的模样,轻声补充道:“只是……此事关乎你我性命根本,且惊世骇俗,须得万分隐秘,筹备周全方可进行。你该如何确保万无一失?”
福德用力点头,急急道:“小姐放心!我既已下定决心,便绝不会更改!秘法所需之物与步骤,我早已暗中记熟。只需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顾怜怜微微颔首,语气带着一种属于病弱者的无奈与依赖:“那便……依你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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