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作者:河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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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帝明王


      谁能来表演才艺?阿旭倒是会唱歌,可他也不会跳舞啊……祁访枫茫然极了,悄悄借余光观察走进来的人。

      她立刻认出那双少见的紫色眼睛,差点把眼睛瞪脱眶。

      ——怎么是她?

      ……但不得不说,童雅收敛一身地痞流氓的习气后还挺人模人样。她躬身行礼,抬起头的瞬间,汤锡王眼前一亮。

      童雅本就五官出众,只是上挑的眼型让她平添几分邪气。如今端正了姿态,将邪气硬生生压成风流不羁,眉目间的愤世嫉俗统统舒展开来,称得上丰神俊朗。

      汤锡王很给面子道:“巫侍言尔欲献乐于宫廷,本王甚是期待。”

      她的乐器是一对玉剑。献乐者将双剑交叠,再伸臂划开,如入水推波。双臂带剑,顺势舞动,待玉剑相接,其声动人心魄。她的动作越来越快,挥剑的姿势也带上肃杀之气,青玉浮白辉,如雷霆跃动,似江海凝光。

      衣袖飞扬,玉剑铮鸣。一声更比一声清越高亢的玉声紧紧攥住观者心弦,被剑锋荡涤了思绪。玉剑舞不比寻常歌舞柔美,它是祭祀舞的一种。一般用于祭祀主掌杀伐的神明,肃穆而神圣。

      若木脸上带着笑,抬袖抿了一口酒。她看向汤锡王,好像是在观察摄政王对这份“礼物”的态度。

      那双奇异的眼瞳似乎一闪而过几个扭曲的花纹。

      玉音一声声激荡,她也和着玉音轻轻点头,全然一副沉浸在舞蹈中的模样。

      演出结束,汤锡王沉久久不能回神。

      若木适时开口:“童侍者与在下同为巫侍,这玉剑舞以往为祭祀而跳。亚王实乃圣帝明王,治下清明,又与我等世外人吸纳教众,我等拿不出金银酬谢,便以此舞,以祝亚王攻无不克,一往无前。”

      若木觑着她的脸色,给童雅使了个眼色。等汤锡王高兴完了,兴致勃勃地招人上前说话,童雅便诚惶诚恐地讲述了自己的来历。

      如果君华在,就能发现这套说法是当初拿来忽悠她的那一套,在此基础上还添加了一些迷信色彩。比如她之所以招兵买马是因为受到了“神”的感召,因此用“杀伐”的手段感化了县令,以求打造神谕中的乐园。

      童雅继续忽悠她,祁访枫在下面听得一愣一愣的。

      什么我太愚钝,居然误会了神谕,这样抢占他人的地盘让神明痛心疾首,又降下神谕,让我们寻找无主之地,万万不可再犯了忌讳。我们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信徒,准备到西北去建设教国……

      “西北苦寒,不如就留在汤锡,本王定为诸位好好筹备。”汤锡王兴致勃勃道。

      童雅当即跪下连连磕头。

      “多谢亚王厚爱……”她偷偷看向若木,眼神明晃晃地表达着:这段你没教啊。

      若木只得放下酒杯,笑意盈盈道:“亚王好意我等心领,只是教众野性未脱,留下徒生事端,如若冲撞了反倒不妙。西北苦寒,却胜在人烟稀少,适合我等修行。”

      汤锡王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笑眯眯的巫侍。

      ……

      童雅笑不出来。

      “她怎么突然要我们都留下?”她装了一整天正经,离了视线就端不住姿态,看起来颓废又疲劳,“舞就这么好看?”

      若木帮祁访枫拆掉满头珠翠,随口道:“她这是起了贪念呢。”

      祁访枫动了一下:“啥?”珠玉碰撞,发出脆响。

      若木把她脑袋摆正:“回去再说。”

      祁访枫问:“然后呢?我们要防范什么吗?”

      若木继续拆环珮:“不会,她马上就完蛋了。”

      祁访枫无语:“你怎么天天要宰摄政王助助兴?”

      童雅打了个寒战。

      若木神色专注,仿佛这头过两天就被主人剪短的乌发比摄政王的死还重要。

      哪有那么多决胜千里之外的戏码,现实的交锋往往朴实无华。若木漫不经心地想,玉剑舞是主掌杀伐的神明之祭祀舞,会迎来战争再正常不过了。

      她所说全是真心实意,只不过稍微强调了一下对方想要听到的。就算只有两分真,她装作有四分,对方的心就能替补上剩下六分。这下就算十成十的真心了,不是吗?

      “明白了吗?真情实意,才是最好的虚情假意。”若木这么说着,双手替她卸下一支金簪,任长发垂下。

      “两军交战,惟生民苦。你替敌军阵营的生民伤心,那就大大方方地表现出来,有人问你,你就大声哭大声叹。”

      她卸下一只珠钗。

      “遇到了志同道合,亦敌亦友的人,既爱她性情,又哀她殊途,那就把爱和恨都给她。”

      她梳理着人类乌黑靓丽的长发,发丝映着微凉的光泽。

      “要做到没人能说你不爱,没人能说你不恨。然后带着她们复杂的眼神,走到目的地,拿走你要的东西。”

      祁访枫回头看她,仅存的珠玉晃了晃。

      蝶妖的手掌压着她的发,轻轻揉了一下。她说:“记住了吗?”

      她犹豫半天,探出脑袋,打量自己在水池中的倒影。

      “头发,剪了吧。”

      ……

      “完成。”若木在待办事项上又画了个勾,继续忙忙碌碌。

      她揪着童雅,光明正大地走进一户老宅。周围全是来来往往的仆从,主家小姐带着侍从穿行在回廊中,赶着去见主母。

      这座院子外头挂了一个金闪闪的牌匾:童宅。

      来往的妖族好像看不见她们,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

      突然,地上悄然裂开一道缝隙,一根泛着魔气的藤蔓缓缓向上攀爬,亲昵地蹭了蹭蝶妖的手指。

      若木问:“你还想当童雅吗?”

      女妖顿时脸色发白,略带惊恐地看着那根藤蔓。她低下头,掩盖声音的虚浮:“全凭您吩咐。”

      蝶妖欲言又止,有点苦恼道:“怕什么,我会吃了你吗?”

      “我只是想问你,你还要不要这个名字。”若木伸出手,藤蔓咧开生着獠牙的嘴,吐出一本族谱,“你要真喜欢,这个身份我也可以帮你拿到。你若要,我就帮你作假成真,省得多事。”

      女妖跪下来,脑袋磕在地上,身体抖个不停:“我绝不会背叛您……”

      若木捏着那卷族谱,敲了敲手心。

      女妖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抬头,目光接触到若木的眼睛,几乎忍不住作呕。她不知道这是魔物的影响,还是那人确实如此可怖。她回答道:“我不要这个身份。”

      若木轻笑一声,笑容在月色下朦胧柔和起来。她问:“那你想要什么?看在你平叛有功的份上,你想要什么?”

      深邃的黑瞳中倒映着影子,一条条银色的纹路仿佛连接了人心每个念想的绳索。

      女妖咬紧牙关,獠牙伸展,克制住骨骼的响动。

      “……别无所求。”她深深伏到地上,一口咬定。

      若木操纵着魔藤,没入院中水池。藤蔓生出一簇簇叶片,沾着水珠扬起。蝶妖折断魔藤,扬着枝条轻轻晃动,水珠洒上她的脸。

      “允了。既然不叫童雅了,就换个名字吧。”

      女妖沉默半晌,恭敬道:“请主君赐名。”

      若木随口说:“不用叫我主君。名字……那就叫雪青。我没有姓氏,你要是要就自己看着取。”

      雪青眼睛一亮,左思右想,小心道:“我跟祁姑娘姓?”

      “她同意就行。”

      ……

      草木山川驻守原地,目送她们离开,日升月落,牵引着迁徙的队伍向前走去。简陋的竹笛应着埙声,抵抗那草叶从唇齿间扬起的歌谣,人声鼎沸,烟火袅袅。

      在群山的土地上,与她们素不相识的人们正在唱山歌。抱着泥沙凶猛奔流的大江途经她们脚下的土地,禾苗迎着日光和雨露长起,呼啸的风刮过女儿粗糙的面颊,她们在碎石间奔跑,矫健得像一只只花豹。

      “阿母,要打雷了——!”

      苍白威严的雷电从云层劈下,照亮了群山,劈断几棵病树。风雨狂呼,撒野般肆意,捶打山民的房屋,削得山崖嶙峋崎岖。

      风雨停了。豪迈的阳光烘晒着泥土和雨水的腥味,爬虫探出土壤,藏身于落地的枯叶,不知钻到什么地方去了。一只松鼠爬上焦黑的树干,嗅了嗅,似乎提前闻到了它的生机。

      祁访枫跟着若木清点了这次暴雨带来的损失,受灾的该补偿补偿,趁机偷盗闹事的打一顿。忙活完了,祁访枫踩过泥泞潮湿的土地,落下的树枝不顾及任何人的眼光,坦然地挡路并在行人路过时制造噪声。

      她给桑非云递了本新书,检查了梅桃大女儿蒲霜的作业,抄着另外俩调皮捣蛋的小孩打屁股。

      梅桃的三个孩子和柳观棋一个待遇,都是祁访枫起名的。按长幼次序,姐妹三人分别叫姚蒲霜、姚兰生,姚常安。

      三小只性格迥异,完全不像一个妈生的。其中最精力旺盛且活泼是兰生,她不怎么和亲姐妹们玩耍,反倒和柳观棋凑在一起。

      两个小姑娘一拍即合,成天闹得鸡飞狗跳。

      尤其是柳观棋,在她薅走若木的草药喂兔子、给司月的墨水掺料导致写字透明、拽柯晴的羽毛去捕鱼等等一系列事情后,祁访枫确定了她只有嘴巴安分。

      最省心的是桑非云。这小孩一天蹦不出三句话,给本书自己就能看一天。

      太阳升起来了,这个漫长的队伍也缓缓苏醒。

      祁访枫每天都要处理很多事情,称得上案牍劳形。西行之路很难,如今要做的事比她自己带队时还要多,但她心中安定极了。

      她让人轮流巡逻,约束人群不要作奸犯科。她给她们制定了时间表,必须要求严格执行,违反的人会被体罚。虽说死板,但让人知道什么时间干什么事确实是非常好的管理方法。

      五口及以下为小家,五口以上为大家,三大家、五小家为一伍,各自有一片生活区域。这区域每次换地停驻都要重新规划,从各家中选出德高望重的老人帮忙管理。

      祁访枫会派人去检查,看看卫生问题是否达标,社区有没有人斗殴等等。有功就赏,有过就罚,至于小民们如何运用智慧在规则里起舞,只要没两步窜出去二里地,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些管理队伍的“小吏”在尽职尽责地工作,也在费尽心思地往上爬。退休的司月又出山,继续到岗位上发光发热,也正是为这事,柳观棋被她甩给祁访枫带了。

      被老师甩了个包袱的祁访枫勤勤恳恳地巡视队伍。她需要确认自己建立的制度没有出现漏洞,出现了就赶紧改。

      而西行队伍的路线需要时刻更新规划,不然容易一头冲进魔化兽潮奔袭的怀抱,要行进,也是兵马先行,等将军们带兵清扫了该地的魔物后续平民大部队才跟上。

      士兵们还要负责打猎和进城交换运送物资的任务,不可谓不辛苦。因此她们得到了优待,她们不需要操心上述任务以外的其他任何事,连带着她们的家人也不用费尽心思做工评分,可以安安稳稳领吃穿用度方面的补贴。

      几个小姐妹坐在织机前边聊天边纺织,嘴上没停,手里的活一点没耽搁,母亲们在珍贵狭小的无污染土地上收获了一茬蔬菜……没化形的幼崽被揣在身上,不停扑腾,嗷呜乱叫,有了人形的就聚在一起不远处的小空地玩闹。

      她们交谈着,明天去帮忙做点什么好呀?别的是不缺,可是自家孩子想要件新衣服。若是明天跟着小吏们,多拣点柴、带点草药回来,是不是能咬咬牙从女君那换一匹布料。

      要是运气好点,女君心情好,咱们求她一求,让她帮着绣点什么,那就更吉利了!神主在上,巫女功德无量!一群人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脏兮兮的脸上满是兴奋和期待。

      打猎归来的士兵们把兽肉交给队伍里的流民处理,和巡逻的同袍交班;轮休的士兵路过,准备到几个落魄士人那问问今天有什么新故事听,然后被竹简敲头——大老粗!那是典故!

      士兵不高兴,她们也是读过书的呀!

      一个士兵说得急了眼,和彪悍的士人打起来了!

      士官过来把士兵提走打军棍,再找司月出面给俩人缓颊。

      小插曲后没多久,桑启霞带着进城取物资的士兵回来了。立刻就有流民要围上去问,今天又有什么好货呀?她努力做功,自家的营帐打扫得很干净,又到林子里采了野蔬捡了柴火,又给将士们洗衣做饭打水……

      总而言之,加了不少“分数”呢。

      ——你瞧,这竹筹我攒了很久,够不够换一件漂亮又结实的寒衣?

      流民摸了摸厚实的衣服,与“漂亮”失之交臂。她反复数着自己的竹筹,决心下回一定多攒点。

      也有“聪明人”不肯放弃捷径,试图从物资堆里小偷小摸一下。

      桑家老仆眼睛尖,立即就发现了。经过核查,这人居然偷过三次,这都第四回了!

      照女君的规矩,他得去自生自灭。

      士兵走过来,提着他往林子外边去。无论他怎么哭,怎么求饶,士兵都不心软,直直送到最近的棚屋区。没有士兵护卫,一个平民无法穿越魔气浓密的地带。

      望着那“红雾”弥漫的林子,初冬的寒风吹在身上,身后是混乱的棚屋……小偷忽然意识到,自己放弃了一个怎样安稳的家园。

      他放声大哭,但再也来不及了。

      兰生围观半天,问若木:“老大,咱们这样会不会太严格?”

      若木听了她的问题,把绣布和文书都放到一边,温声道:“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兰生说:“他虽然偷了东西,但毕竟不是大件。这样就要把人赶到棚屋,会不会太严苛?”

      若木:“砍了他们的手脚,全丢到三不管地带自生自灭才叫严苛。”

      姚兰生:“……?”

      祁访枫忍无可忍,捂上小老鼠的耳朵。

      “别听她胡扯。”祁访枫循循善诱,“小兰生,你想想,他为什么偷盗?是活不下去了吗?是我们没给他用劳动换取生存物资的机会吗?”

      姚兰生思索一会儿:“没有,刚才还有个人差两根竹筹就能换件又漂亮又暖和的棉衣,她攒了三个月。若是只求暖和,半个月就够了。”

      祁访枫:“你看,他并不是活不下去,而是懒惰成性,想要不劳而获。如果他只是懒,那么碍不着什么,顶多自己受冻挨饿。”

      “可他想偷东西。那件衣服被他偷了,那认真工作‘攒钱’换取物资的人换不到的怎么办?物资是很珍贵的,我们姑息这样的人,就是对认真生活的人不负责。”

      姚兰生用力点头:“对!”

      “那我们为什么不再严格一点?敢偷一次就直接杀了。”小老鼠说出了凶残的话,“砍断手脚,送到三不管,自生自灭!”

      祁访枫瞪了一眼若木,蝶妖回以无辜的眼神。

      “这就是你刚才说的另一点了。”祁访枫说,“他偷的东西价值不算很高,如果只偷了一点点,犯了一点错就实施非常严厉的惩罚;那那些偷了很多东西,犯了很大错的人呢?我们岂不是没有办法用惩罚吓住他们了?”

      “如果这也做了,又会发生什么?”

      姚兰生想了想:“反正惩罚几乎一样严格,分不出差别了,大家都会直接犯最大的错。”

      “这不行。”她秀气的眉毛皱起来,忧心忡忡。

      “对。”祁访枫欣慰道,“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们都不是全知全能的。”

      不是全知全能的,就不知道一个人为何走上犯罪的道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就爱为非作歹的没话说,统统按律惩戒。如果是由于上位者失察,导致社会运转出错,认真生活的人不得不铤而走险……

      “……那就是当权者的责任。”祁访枫摸摸她的脑袋。

      “改正这其中的错误,让国民不再铤而走险,让她们能认真生活,换来她们本应得到的寒衣。”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真正的国主,需要能承担或接受全国人过分施加的指责和屈辱,能承担全国灾祸之责。”

      姚兰生撇嘴,这个从小长在一堆“不服王化”的人群中,观念相当大胆。她说:“那些摄政王,都不是这样的。”

      祁访枫揉揉她的脑袋,以往都是别人这么对她。

      “会有人做到的。”

      “我可以当这样的摄政王吗?”姚兰生跃跃欲试。

      祁访枫笑着把她举起来,换来一声惊呼。

      “——你要是做得到,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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