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引

　　采薇在玉簪夫人府忙碌了一整天，身心俱疲，正准备告辞回去休息，便听下人匆匆来报，说澹台将军府的马车已经到了。她急急拿起医箱，快步走出院子，果然在门口看见那辆熟悉的马车静静停着。

　　她撩开帘子，刚欲上车，竟发现车中已有一人——澹台珣。

　　采薇微微一愣，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澹台珣神情淡然，语气却温柔：“来接你回府。”

　　她脸上一热，低头默默上了车。

　　他见她神色疲惫，伸手握住她的腕，声音放得很轻：“很累吧？怎么样了？”

　　采薇摇摇头，嗓音里透着倦意：“累了一整天，好在母子平安，算是放心了。”

　　澹台珣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腕，又顺势将她揽进怀中，低声道：“累了，就靠一会儿。”

　　她本能地想挣开，犹豫片刻，却还是倚了过去，反手轻环住他的腰，脸颊贴上他的胸膛。或许真的是太累了，她闭上眼，呼吸渐渐平稳。

　　车厢内一时无言，只剩车轮碾过石板的低响。

　　也不知是他的怀抱太过温暖，还是倦意沉沉，采薇竟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醒来时，她仍偎在他怀里，车停在一棵垂柳之下，车帘微拂，带来夜晚清凉的风。她睁开眼，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她低声问：“怎么不走了？”

　　澹台珣道：“等你醒。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

　　他笑了笑：“去了你就知道了。”

　　她望着他，心中微动，总觉得今日的澹台珣，有些不同。

　　马车辚辚前行，不多时便在一座酒楼前停下。小厮早已恭候，将两人引入楼上一间雅致静谧的包间。室内布置清雅，窗外绿意盎然，倒也别有一番清新意趣。

　　采薇左右张望，神色微露警觉。澹台珣看在眼里，不禁失笑：“放松些，只是请你吃顿饭。”

　　采薇看他一眼，半玩笑半认真地说：“不会是什么鸿门宴吧？”

　　澹台珣一挑眉，语气轻松：“你想多了。我听说西风楼新来了位南境的厨子，想着带你来尝尝味道。”

　　采薇听罢，抬眼与他对视，似欲说些什么，话未出口，门外却响起轻轻的叩门声。片刻后，小厮托着一盘热气腾腾的菜肴走了进来，伴着一道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那是她久违的南境风味——清润中带着一缕辛香，宛如童年记忆被悄然唤醒。

　　她怔住了，鼻尖那股香料气息，像极了儿时在家中最常闻到的那种。

　　“芷香蒸鸡。”澹台珣微笑着为她夹了一块，“地不地道，你尝尝看。”

　　采薇本就忙了一整天，早已饥肠辘辘，又被这熟悉的香气勾起食欲，不禁动了筷。入口细细一尝，鲜嫩醇厚，香中带甘，竟真是南境原味。

　　随着其余菜肴陆续端上，都是南境风味，澹台珣不时为她布菜，举止自然。这一顿饭，采薇吃得心满意足，连带一身疲惫也一扫而空，神色逐渐轻松起来。

　　饭后她才想起，昨日离府前似曾与他擦肩而过，难道他有什么事？今日又如此殷勤周到，实在让她心里打鼓，终是鼓起勇气问道：“你昨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澹台珣顿了一下，似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便换了个问法：“采薇，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采薇一怔，语气防备：“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总觉得……看不透你。”他望着她，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反倒带了几分试探。

　　采薇心中一紧，连忙否认：“你想太多了。我日日都在你眼皮底下，有什么事你不都清清楚楚？”

　　说罢，还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窗下守候的侍卫。

　　澹台珣也并未指望她会坦白，他只是轻声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在这里。”

　　采薇怔住了。她早已习惯他张扬强势的模样，忽然见他这般认真平静，竟有些不适应。

　　她低声问道：“你今天……怎么对我这么……好？”

　　澹台珣挑眉笑道：“怎么，我平时对你很不好？”

　　采薇咬唇：“倒也不是。”心里却想着，他还是这样说话的样子更让人踏实。

　　澹台珣见她吃饱，起身道：“走吧，陪我走走。”

　　采薇没有问他要去哪儿，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走出酒楼。

　　马车缓缓停在城墙脚下，车帘被轻轻掀起，澹台珣先行下车，回头朝她伸出一只手。

　　“到了。”他低声说道。

　　采薇提起裙摆，将手轻轻放入他掌心，借力下了车。入夏的风拂面而来，带着城郭特有的石灰气味，夹杂几缕青草的清香。城墙巍峨耸立，灰石斑驳处爬着几株野藤，静静攀附其上，无声生长。

　　澹台珣没再多言，只是点了点头，转身沿着石阶拾级而上。采薇跟在他身后，步履轻缓，小心避过阶缝中探出的杂草。

　　“这是哪儿？”她一边走一边低声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好奇与不解。

　　“旧时的烽火台。”澹台珣回头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微上扬，“璃京最北的角落，几乎没人来。小时候我常偷偷跑来这里。”
　　“原来你小时候也爱逃跑。”采薇忍俊不禁，轻笑一声。

　　他未置可否，只继续向上而行。再上几层台阶，风骤然变大，衣袂猎猎作响。

　　终于，两人登上城墙顶端。眼前豁然开朗，夕阳斜照下的璃京宛如披上了一层橘色的轻纱，远处的城楼如笔锋挑起的屋脊，一重接一重，推向遥远天际。街巷深处传来隐隐钟声，近处屋瓦错落，炊烟袅袅升起。

　　采薇怔怔望着这熟悉又陌生的景致，仿佛置身画中。过了许久，她才低声道：“原来从这儿看璃京，是这样的模样……”

　　她曾在那纵横交错的街巷中无数次穿行，却不曾见过璃京的全貌竟如此开阔深远。

　　澹台珣站在她身侧，身形挺拔，眼神中却难得多了一分沉静。

　　“我小时候常来这里看风景。”他声音低缓，像是说着什么极远的往事，“这里的夕阳，是我见过最美的。”

　　日头缓缓落下地平线，光影逐渐褪尽，璃京仿佛一幅渐次晕染的画卷。顷刻之间，灯火一盏盏亮起，自街巷延至屋檐、廊庑，仿佛点燃了一座尚未完全醒来的梦境。万家灯火，如同星辰洒落人间，照亮渐深的夜色。

　　采薇低声问：“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澹台珣沉默片刻，没有立刻回答。风掠过他耳侧，他的声音似从远方缓缓传来：“我少时，父母陪伴我的时间很少。我看到这万家灯火，总想着，是不是有一天，有一盏灯会为我照亮呢？”

　　采薇看着眼前这个素来英姿飒爽的男子，第一次在他眉眼间看到一丝难以掩饰的脆弱。那一瞬，她几乎有些不忍，心头一紧，却还是轻咬下唇，低声开口：“澹台珣，上次在月陬，你对我说的话……还算数吗？”

　　澹台珣偏过头，定定地望着她，眼神沉静而坚定：“我从不打诳语。”

　　她却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发颤，说得轻而急：“那……我答应你。”

　　话音落地，她几乎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神色。澹台珣却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消化她的话，又像是在心底压下什么情绪。采薇的心跳如擂，耳中只剩下一阵阵嗡鸣。她在心里一遍遍说着：“别答应，澹台珣，别真的答应……”可他终究还是开口了。

　　“好。”

　　他笑了，笑容里重新染上他惯常的张扬与轻佻：“采薇，你答应得这么快？你可想清楚了，不许反悔。”

　　她垂下眼睫，不敢迎上他的目光，低声道：“……不过，我娘生前常说，她梦见我是在夏天穿上嫁衣的。她说夏日万物生长，生机勃勃，她希望我的婚姻也能像那样，长长久久，生生不息。”

　　澹台珣点了点头，声音温柔：“好，我们就夏天成婚。”

　　采薇略一迟疑，又问：“马上就要入夏了……还来得及吗？”

　　“只要你想好了，就来得及。”他说。

　　她低低道：“那……那就定在金谷节那天吧。我听说，那是璃国欢庆丰收的日子，全国上下都在庆祝。”

　　晚风渐起，吹得她肩头微颤。澹台珣察觉得分明，伸手将她轻轻揽进怀中，语气低而笃定：“好，就定在那天。”

　　他声音如夜色中的灯火，静静燃起，也静静地温暖着她。而采薇微闭上眼，靠在他怀里，没有说话。她只听着风，听着远处城中传来的隐约钟声——那钟声悠悠地响着，仿佛穿过岁月，正在低低地回应着命运的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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