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漫长的告别
这时,围观众人里许多妇人或有女儿的都心有戚戚焉,有的女人也开始抹眼泪。
府尹几不可察地叹息一声,严肃地问索阿大:“阿云所说,是否属实?”
索阿大不服不忿地道:“女人家家就这样,一点子小事说得比天还大。大人,您说夫妻当家过日子,哪有不吵架拌嘴的呢?偏生她就要杀人?断没有这个道理。”
春雨冷声道:“吵架?吵架吵到阿云身上这么多伤,这么多年都没好?这究竟是拌嘴还是把人往死里打,你当大伙眼瞎吗?”
索阿大看见春雨劲头就来了,立刻起身指着她道:“你一个外人为什么要掺和我们夫妻间的事?说一千道一万,我没有休阿云,她就是我老婆,你没有资格管她!哼,我看你就是想拐了她,和你一同做暗娼,眼看奸计不成,狗急跳墙了吧!”
阿云扭身想要冲向索阿大,被衙役拦住,那边春雨可没人拦,见索阿大被人押着,她径直上去,一拳狠狠砸在索阿大的面门中央。
春雨身板单薄,但是做农活的老手,双臂力气可不小,再加上雪琅闲时也会教她一些基本的拳脚好防身,因此春雨这一拳直打得索阿大鼻血四溅。
索阿大怒火中烧,拼命试图挣脱衙役的压制:“臭婆娘,你敢打老子,你敢打老子?你信不信我把你剁成碎肉!”
阿云踉跄着跑过来,拼命用身躯挡住春雨:“你敢动她?你敢碰她一下我就跟你同归于尽,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都住口!”
一个男声打断了现场的混乱。
府尹听到这声音立刻起身,恭敬地站在一旁。这时,大堂影壁后走出来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正是吴丹赫。
雪琅愣了一下,他方才差一点就冲出去了,看到吴丹赫才生生忍住。
吴丹赫向府尹点点头,然后转身坐在了他方才的位置上。他那明亮的眼睛扫视一圈堂下诸人,不经意间看了远处的雪琅一眼。
雪琅不自在地理了理衣襟。
吴丹赫浑不在意,对众人道:“这案子我方才听了全程,如若诸位不介意,转由我来审,如何?”
说着,他看了府尹一眼,府尹微微欠身致意。
吴丹赫笑了笑,自我解嘲道:“这几日忙得很,今日终于可以重操旧业,我可得认真办啊。”
说着,他拿起旁边的惊堂木煞有介事地拍了一下:“犯人索阿大,于抚州金县以讨债为由强行逼娶孝期民女,霸占为妻后不但不能与她举案齐眉,反对其多加荼毒,险致人丧命。后来又在我所辖陀城散布谣言,污蔑仲氏妇人...仲都尉,仲娘子,请你们二位上前。”
雪琅挠了挠脸颊,走上堂来,跟在春雨身后。
“渠帅。”春雨施礼,“索阿大为了再度霸占阿云,在城中散布谣言,说民女是拐带他人之妻的人贩子,还说了许多污秽不堪的话,民女及民女一家深受其扰,求渠帅做主。”
雪琅屈膝半跪:“属下及属下姐姐均为江州芦县农户出身,家身清白,从不敢作奸犯科,属下周围的同僚皆可作证,请渠帅还属下姐弟二人清白。”
吴丹赫心里乐了一下,仲雪琅不愧是他手底下出来的,说起“清白”二字脸不红心不跳。
但他表面仍旧严肃:“仲都尉一家的清白不单有太平军众位将领作保,我亦可作保。我与他相识于微末,他就是清白农户出身,做不得假。”
索阿大眼珠子一转,顿觉不妙,刚想开口,被吴丹赫厉声打断:“索阿大,你口口声声拿金县法律压人,可你难道不知我行的法令么?难不成还要为了你推翻我们太平军的新法?”
索阿大张口结舌,他根本没管过也不在乎吴丹赫所谓的新法。
吴丹赫将惊堂木在手中颠了个来回,起身冷笑道:“父母丧而嫁娶者,杖一百,各自离之,此为旧法。父母丧而嫁娶者,杖一百,徒三年,此为我所行新法。索阿大,你骗婚在前,霸占民女在后,罪加一等,杖一百,流放充州六年。”
充州是吴丹赫当下势力范围的最南端,自古瘴气肆虐,是流放犯人的老地方。
索阿大挣扎:“我不服,我不服!”
吴丹赫令人堵上索阿大的嘴,转向阿云:“你在父母丧期嫁人,本应与索阿大同罪。但念你当年年幼,且索阿大联合你姑丈骗婚,你并不知情,此罪可免。”
阿云还没说话,外面许多女人已欢呼起来。
索阿大目眦尽裂,朝着阿云这边暴起,却被皂吏几杖打倒,牢牢压制在地。
冷汗沿着阿云的鬓角流下,她身子微微颤抖,却没有退缩,俯视着眼前这个曾经能主宰她生死的男人。
索阿大被敲得口角流血,但他依然用恶毒轻蔑的目光上下打量阿云,轻轻吐出三个字:“贱女人。”
春雨看着他那双丑陋的眼睛,心中是说不出的厌恶。她懂得这个目光的含义:哪怕他索阿大被刑具压在地上,哪怕他将要受罚、被流放,可无论他多么落魄、多么卑微,在他心中,阿云都是那个他能够肆意凌辱践踏的对象。
不管过得多惨多卑微,他仍旧随时从“贱女人”身上获得一点点优越感。在他那不可能漫长的后半生里,他都会反反复复品味曾经虐待、欺凌阿云的每一个瞬间,回忆她的痛苦、挣扎和求饶,反反复复,反反复复,从邪恶与残忍中汲取普通人无法消受的快乐,索阿大以为自己是一个战士,如欣赏战利品一样回味阿云的痛苦。
春雨恶心得想吐。
她突然想起来,当年在芦县,雪琅从军之后,偶尔碰上的地主老财如黄老爷之流也是用类似的眼光打量他们姐弟。
在索阿大黄老爷之流眼中,世界是一个设计精密繁复的高塔,每个人自诞生便分配在不同的楼层,既不能上,也不能下。黄老爷们认为自己是云上之人,足以俯视春雨这些蝼蚁。索阿大们则坚信自己即便身在最底层,也终有背负着“贱女人”之类罪名的人给自己托底。他们在自己构筑的幻想世界中,享受着高塔赋予的权力带来的优越感,难以自拔。
但不巧,这是个“礼崩乐坏”的时代。
春雨转身向吴丹赫拜了拜:“渠帅,民女记得太平军是严格禁止任何人放贷的。”
雪琅立即跟上:“具属下查证,索阿大来到陀城后仍与一些地痞流氓混在南市,难保他不会重操旧业。”
一听这话,被摁着的索阿大立刻叫骂起来,言语污秽至极。
吴丹赫才不管,他正乐得抓个人杀鸡儆猴,便给索阿大加了一百鞭刑,接着让狱卒将其带下。而后,吴丹赫没有急着离开,反而一脸和颜悦色地走下座位,语重心长地向围观的百姓们重申了太平军新法,并勉励大家遵纪守法、端正言行,以保城中安宁。
吴丹赫自有他的本事,一席话说得所有人心服口服。眼见今日目的达到,他大手一挥,令府尹处理剩下的事,带着自己手下人匆匆离去忙别的事去了。
阿云回头渴望地看着府尹:“大人,我——”
府尹点头:“你既已无罪,可自行归家。”
阿云轻轻吐出一口气,神色却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她转过身,看到身后是等着她的春雨和雪琅。阿云走上前,和春雨紧紧抱在一起。
春雨抚摸着阿云冰凉的头发,小声道:“这些年你真是受苦了,不过,以后咱们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过日子,什么都不用怕了。”
阿云把脸埋在春雨肩头,轻声道:“春雨你知道吗,我从十四岁开始就恨这个世界,恨所有人,这些年我像是一直在火上烤着,没有一日不痛、不恨。可现在,我突然觉得,或许这世上还有值得我活下去的东西。哪怕,哪怕现在一切都没变,可我认识了你和桂圆、雪琅、燕儿姐一家,我觉得,只要跟你们在一处,我总有一天也能过上平静的日子,不再怨恨这个世界。”
“说得好,但有一点我要给你改过来。”春雨认真地道,“以后,你不光能过平静的日子,你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阿云喃喃道:“对,我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春雨与雪琅对视了一眼,又转向阿云,快活地道:“走,咱们回家吧。”
这时,衙门口许多人已经散去,但还是有些好事之徒在伸头伸脑地看阿云的热闹。
春雨他们刚走出衙门,燕儿便冲过来,她因不放心自己的朋友们,跑来听了全程,让鹃儿在家替春雨看着桂圆。
燕儿也是第一次听到阿云的往事,她又哭又笑又心生怜爱,将自己的罩衣脱下披在阿云身上,给她掖掖紧,口中不住地道:“小可怜,小可怜,难为你熬了这么多年。”
春雨含泪带笑道:“你看你,阿云本就哭了一缸泪,见你这样,她又要忍不住了。”
燕儿与春雨交换了一个眼神,压下悲容,笑道:“对,对。年前把索阿大这个瘟神送走了,咱们过个好年,明年就好运连连!”
三个女人牵着手,挽着胳膊,心中悲喜交加。
春雨提议今日是个好日子,邀请燕儿和鹃儿去她聚一聚,吃顿饭。
雪琅因有事在身,再者今日之事他还是想去吴丹赫面前点个卯方稳妥些,因此先行离去。
春雨三人有说有笑地踏上回家的路,一路上,春雨和燕儿嘁嘁喳喳地说着如何过年、如何做饭、如何准备年货和新衣、明年有什么计划,又说到孩子大了淘气又难带之类的,两人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阿云走在她们身旁,话不多,但认真地听着,心中悄悄地品味着这平淡的幸福。
到了春雨家门口,阿云忽然福至心灵,回头望去。
只见巷子口站着一个衣衫褴褛、满身伤痕、瘦骨伶仃的女孩,却有着一双倔强的眼睛。
阿云停下脚步,愣住了,好熟悉的一张脸。
片刻后,她醒悟过来,那不就是十四岁时的自己吗?
可为什么呢?
十四岁的阿云对着二十四岁的阿云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开口简短地说了句什么,然后转身离去,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踽踽独行,渐行渐远。
阿云愣怔着,觉得自己应该再等等,可十四岁的阿云就这样消失了,没有再回来。
她不会回来了,阿云心想。
方才,十四岁的她已经跟阿云道别过了,她说:“我走啦。”
阿云内心涌上一股愧疚,愧疚于自己的迟钝。她痴痴地望着远方,心想应该告诉十四岁的自己:“明明那么害怕,却坚持了这么多年,真厉害!”
桂圆从门口探出小脑袋,呼唤她:“姨姨,娘喊你回去吃饭呢!”
阿云回头怜爱地看了桂圆一眼,笑着过去将她抱起来,将脸埋在桂圆的小肩膀上,任泪水潸然而下。
谢谢你,谢谢你这些年一直无声地陪伴着我。
从今往后的路,我要珍惜地独自一人往前走啦。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