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千千结

　　“扇子骨来喽。”
　　“看你们都吃得差不多了，这该不是特地给我点的吧？”三止又惊又喜，这可是她的最爱。
　　重明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我可不客气了。”三止兴致勃勃地开始挽袖子动筷。
　　重明瞥见一旁的褚栖迟一副跃跃欲试却又缩回手的样子，问道：“不喜欢吃？”
　　“手酸了。”褚栖迟小声嘀咕。直接上手清理起来麻烦，她刚才一直用筷子夹菜，本就不太舒服的手腕更是发酸。

　　重明看了看那盘诱人的扇子骨，又看了看她，重新拆了副筷子，摩拳擦掌地比划着，语气里带上一丝得意：“我很会拆骨去肉的。如果你求我的话……”
　　褚栖迟忍不住憋笑：“不用啦。”
　　□□脆拒绝的重明顿时有些不开心，皱眉“哼”了一声。
　　褚栖迟见状连忙解释，“我只是觉得这种好东西，和骨头一起吃才够香。若是都拆好了，反而少了滋味，还不如直接吃烤肉。”

　　重明立马撂下筷子，靠回椅背抱起双臂，一副气闷模样。
　　褚栖迟正被重明这副揣手生闷气的样子逗得心头发软，眼角眉梢都漾着笑意时，对面三止觉得帷帽纱绢碍事，随手将它掀了起来——赫然露出红肿未消的右眼。

　　引得褚栖迟倒吸一口气，笑意瞬间凝固。

　　“没事儿，小问题。”三止摆摆手解释。
　　前些日子，一位友人不知从哪儿淘来一架箜篌，请她帮忙瞧瞧。那箜篌积满了灰，仔细擦拭时，又想起分手一事，一时悲从中来，眼泪润湿了眼眶。急忙抬手去擦，却忘了手上还沾着灰，一不小心，就把眼睛揉得感染发炎了。

　　说着，三止不禁又有些伤感，还夹着菜呢，泪水说着说着就无声地滚落下来。褚栖迟见状，赶忙将先前重明给自己擦眼泪时多备的绢帕递了过去。

　　“哎，谢谢。”三止接过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自从分手后，我就一直这样，情绪说来就来，控制不住。”

　　褚栖迟轻声问：“你们……不是和平分手吗？”

　　“和平分手不代表不难过呀。”三止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你还小，可能不懂爱情，它是个很复杂的东西。”

　　就像一首曲，即便双方都同意画上休止符，那些曾经共鸣的旋律、交织的和声，也不会立刻从心里消失。抽离的过程，总免不了带着痛楚和怅惘。

　　看起来，分手对三止影响挺大这件事，行无咎没说谎。

　　不过也不完全对。

　　只见三止利落地擦干眼泪，眼中重新燃起灼灼光彩，斗志昂扬：“我们一同熬过了风雨的前段，也携手走过了最灿烂的中段。她去了东陵安顿，再过些时日，等我也将千载心的事务一一安排妥当，便要出门去寻她。”

　　她的声音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从前我们在一起是水到渠成，如今即便激情不如往昔，那又何妨？放下肩头重担，换个新地方，换个新身份，从头再来！”

　　爱情，本就没有既定之规，何来固定框架？人这一生，可以如此去爱，亦可那般去爱。若一种方式爱到尽头，步履难行，那便换个人，或换种爱法。
　　至于最终是换了身旁之人，还是换了相爱之法——皆是缘分使然。

　　谈及未来，三止的目光掠过一丝感慨。
　　千载心如今开创的“音气合一”表演形式，正契合这练气渐盛的时代潮流，迟早要成为主流。她们这一辈人早年亡命奔走，年轻时便落下满身病根，月事也早早停了，再想从头练气已是难事。

　　“未来，终究要交给年轻人了。”她微微一笑，释然中带着期盼，“至于我，该去追寻自己的日子了。”

　　褚栖迟听得怔住了，她望着三止，像是被这番话猛地推开了一扇从未想过要触碰的窗。她原以为三止的“看得开”与“不困于情”，是缘于心性坚韧、承受力强。

　　可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那并非咬牙硬扛的“承受”，而是真正通透之后的“选择”——
　　不是把情绪压下去，而是为情绪找到了更辽阔的出口。
　　不是无情，而是深情之后依然敢于重塑自我的清醒与勇气。

　　她微微偏头，目光若有所思地垂落，消化着这个更为辽阔、更不受拘束的关于“爱”的定义。

　　酒足饭饱，三止诚挚地向她们道谢，随后便告辞离去，忙她的事去了。

　　重明神色如常地准备结账。

　　褚栖迟眼睁睁看着她面不改色地递出去两个拳头大的金元宝，眼睛瞬间睁得溜圆，忍不住低低“哇”了一声。

　　那沉甸甸、金灿灿的元宝转眼便被管事收入囊中，褚栖迟看着，只觉得心口跟着那元宝一齐沉了下去，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哎……”

　　这一顿饭的价钱，抵得上她娘在藏书阁兢兢业业、按部就班整整四年的薪饷了。

　　重明看着褚栖迟那依旧写满“肉痛”的表情，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
　　“又不是花你的钱。味道不错，便值这个价。”

　　“是是是。”褚栖迟摸摸吃饱的肚子，好声附和。

　　细细想来，离开双仙岛这几日，风餐露宿，每日只求能糊口不饿死。可偏偏遇上重老板这两回，次次都跟着她吃香的喝辣的，享用着这般精致丰盛的菜肴。

　　虽说自己平日里并无太大的口腹之欲，对吃食向来不甚讲究，但真这般对比着吃上一回，才惊觉这其中滋味与饱足的区别，竟是如此之大。
　　如今啊，不止心，连她的胃怕都要跟着重老板走喽。

　　走出饭堂时，中庭水池边的白玉台刚刚泛起莹光。

　　行无咎静立台心，身侧是那位眉目沉静的伙伴。而在她们不远处阴影中，坐着一位低头抚琴的配乐师。

　　歌声骤起。行无咎的声线如银剑破空，清亮峥嵘；另一人的低音随之漫上，一如刀鞘纳锋芒，也正在此时，琴音恰如其分地渗入，只是稳稳托着这两道声音，如风托双翼、水载行舟。
　　三者在空中交汇，织出一张看不见的网，声与音彼此缠绕、彼此成全。

　　褚栖迟忽然想起从前与行无咎争执时，她用那一把清亮的嗓子咄咄逼人，字字句句听得人火大，锋芒太盛、寸步不让。

　　可此刻再看，才惊觉她那把亮嗓听起来也可以格外敞亮，亮得贵气，在同伴低音的包容与配乐的铺垫中，它不再是孤绝的锐器，而是变作了共奏的引领。

　　而她身旁的伙伴亦非陪衬，那沙哑声线中的沧桑与厚度，反而为整个旋律注入了的底气。

　　如侠客三人行：亮声开路，哑声压阵，琴音如步调相伴相随。你中有我，我中亦有你。

　　音起音落，气口转换，皆如心有灵犀。行无咎偶尔望向琴师的眼神，不是要求，而是邀请；不是指挥，而是共奏。

　　褚栖迟看得仔细，听得认真，忍不住轻声自语：“这人台上台下，竟是两副面孔啊。”言语间满是讶异，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还蛮不错的。”

　　重明抱臂而立，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从台上收回，落在褚栖迟侧脸上。
　　“两副面孔？”她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问道，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那下次见面，你是打算与她‘畅聊’，还是继续‘对吵’？”

　　褚栖迟闻言微微一怔，下意识转头看向重明。她没立即回答，反而先是轻轻伸展了一下握了拐杖、微微发僵的手指，眼睫低垂，轻轻地：“重老板，我累了。”

　　“……累就去休息。”重明语气平淡，却瞥了一眼她舒展的手。

　　“是想躺床上，一觉睡到大天亮的累。”褚栖迟抬起头，眼底漾起一丝狡黠的笑意，语气懒洋洋的。

　　“……千载心是听曲的地方，饿了有膳堂，累了有茶榻，但想睡觉——”重明故意拉长了语调，挑眉看她，“把这当客栈了？回你们的茅草屋睡去。”

　　“真夸张，什么茅草屋……”褚栖迟小声嘀咕，随即又蹙起眉，露出一副可怜模样“可是，顾郪郪不在呀，我没钥匙，进不了门。”她声音越来越轻，“不如……让我去你那儿借宿一晚吧？”

　　“我发现你是……话题跳得越突然，心里歪主意就越多。”重明故意朝旁边退开半步，与那看起来晃晃悠悠的人拉开一点距离，“你也真敢说。”

　　褚栖迟闻言，非但没像往常那样凑近，反而轻轻撅了下嘴，重新握稳了拐杖，站直了些。

　　她面上依旧望着台上光芒渐收的行无咎，仿佛全神贯注，语气里带着点恰到好处的遗憾与期待：“好吧，那我就只能再熬一熬了。边看演出边等小悦她们回来。”

　　“也不知道这行无咎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从前没发现的。”声音里有一丝好奇和期待。她话说得坦然，目光也看似专注地望着前方。

　　眼角的余光却落在了重明身上。

　　褚栖迟极有耐心地等待着，心底无比从容。这与上次截然不同——上次，她是那个被房牌吊着、心绪不宁的鱼；而这一次，她可是稳坐岸边，持竿垂钓的人。

　　重明自是将她这点狡黠的窥探尽收眼底，那游离的目光故意到明目张胆。可偏偏，自己依旧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初春的潮水般不受控制地漫过心堤，洇湿了五感。

　　那株本该向着自己生长的竹笋，偏偏停下，去关注旁边泥土里微不足道的蚯蚓，甚至还期盼：你这么厉害，可以来替我松一松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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