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49 章
萧慕蔺朝长亭的方向望去,那里平静如常,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伸出手指,一只蝴蝶自指尖扑翅而起,朝正南方向而去,他紧随其后,在一片草地上看见了宋翾。
宋翾悠闲地躺在草地中,口中嚼着草根,双眼轻合,哼着不知什么曲子,听见脚步声,他并未睁开眼,也未停止哼曲,直到萧慕蔺在他身边坐下,他才将手中另一支草根递过去。
萧慕蔺接过后,发现草根外壳已剥脱干净,他咬了一口,草根清甜的汁液在口中散开,令他胸中一新。
“杀掉书生了吗?”
“你呢?”
宋翾睁开眼,惋惜道:“本来是能杀的,可惜让他逃了。”
萧慕蔺奇道:“还有人能从你手中逃掉?”
宋翾就笑,“你是真高看我还是故意嘲讽我?”
萧慕蔺道:“我说什么全看你自己怎么想。”
“那我就当萧兄高看我吧。”叹了口气,宋翾接着道:“左秀的剑术确实不错,无鞘剑派‘破九式’已练至炉火纯青的地步,随意使来,倒真难以抵挡,若不是我以剑宗们‘叩山问海’唬住了他,令他自乱阵脚,说不定真就被他斩于剑下了。”
萧慕蔺道:“那为何又令他逃了?”
宋翾道:“因为我不会‘叩山问海’。”
萧慕蔺惑道:“那你如何能唬住他?”
宋翾笑道:“萧兄忘了,我内力不俗,在赤虹剑剑气包围之下,我赌了一把,赌左秀内力不及我,况且我对无鞘剑派的剑术有过了解,大致知道一些招数变化,也知道‘破九式’的克星乃‘叩山问海’,何况左秀这些年名声大噪,多的是受人奉承追捧,少的是生死拼杀,他早已忘记了死亡的滋味,乍一面对死亡,贪生之念便会瓦解他所有的意志,足以令他缴械投降,可惜我执意杀他,所以到也激起他竭力一搏,不过令我想不到的是,他竟习得风子玉成名招数中的一招‘雄雁难顾’,仅此一招已足够从我手下逃脱了。”
萧慕蔺隐约听过风子玉此人,却不知其事迹,不由问道:“风子玉真有那么厉害?”
宋翾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吟起诗来:“‘青山自负玉山催,崖上雪融崖下坠,雄雁未及时事顾,一了清发半生累’。”此诗后,他接着道:“十多年前无鞘剑派与剑宗门为争夺武林剑首之位明争暗斗,后来愈演愈烈,已到了几可影响武林次序的地步,眼看大乱将起,无鞘剑派风子玉约剑宗门继承人夫峦在昆仑银瓶山比斗,那时,剑宗门仗着‘叩山问海’破尽无鞘剑派剑招,这一战任谁看来,都是风子玉必败,可结果是风子玉以半招险胜,此诗便是他当时所吟唱,要知道,夫峦江湖人称青山公子,风子玉则人称玉山公子,此诗据说正是风子玉讥讽夫峦所作,所创剑招也正相克‘叩山问海’。据传夫峦听闻此诗后自断一指,当即退隐,此后剑宗门便不再问世江湖了。”
“多年来,江湖中出现过无数剑术高手,可无鞘剑派一直还在剑首位置上,你说风子玉厉不厉害?”
萧慕蔺虽自小见惯天下第一刀客的刀法,可他自修自悟的是剑术,习武之人,若说胸中没有斗志是不可能的。风子玉……若有机会,他倒想请教一番了。
宋翾道:“有这样的掌门师兄,左秀可谓前路坦荡,就是我,此后也难奈何他了。”
萧慕蔺听完没有言语,他明白,这恐怕是宋翾唯一一次杀掉左秀的机会,日后,一在朝堂,一在江湖,若非有心,难有际遇,可宋翾的处境,只怕有心也无力了。
宋翾忽然问:“在萧兄的眼中,江湖是个什么样的?”
江湖是个什么样的?
萧慕蔺静静想着,十二岁之前,他生长于街弄瓦巷之间,所见所闻皆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升斗小民的勾斗,他们的所作所为全凭内心所想,与真相道义无关,偏生又讲不通理不明,唯有气恨,可气恨在那一双双冰冷又迷惘的眼中,反而显得凶悍,后来反是受了冤屈的人的气恨到成恶了。
十二岁之后,他跟着师父在涂雾深山习艺,那也不过是一个不足百人的小村落,与街弄瓦巷相比,也没什么不同,所以二十四年来,他所见的江湖是东西两家田地之争,鸡狗之患,小儿之辩。他听说江湖是打打杀杀、比斗争名,与他所见毫无干系,所以,他不知道江湖是什么样的。
可他见过病弱如仙莲,以命护一门声名,气盛如海西缘,为洗冤不惜断臂,柔美如云别燕,知恩还报毫不犹豫,势大如谢淡,以私心乱天下,视亲如棋,更有盛名如左秀之流,面对金钱与权利,也想沾染两分,面对死亡,也贪生遁逃,将身份地位弃之不顾。
这只是他所见过的江湖中的一部分人,以后或许他会见到更多的江湖中人,但此刻,他所领悟的江湖,不过是以人心自度的一片天地。
“江湖是以人的心境所成,我说它什么样它便是什么样。”萧慕蔺顿了顿,接着道:“我想它什么样也可令它变成什么样。”
“萧兄豪气啊。”宋翾竖了个大拇指,双手枕于脑后,喃喃道:“想什么样便什么样。”言毕轻轻一笑。
风吹过来,围着花草打转,沙沙作响,似是相遇发出的喜悦,就好像此刻两个少年人心里头所喜悦的那样。
萧慕蔺在宋翾身边躺下,静静地感受黑夜中风吹草动花开叶长的声音,这些声音在涂雾山他已听过无数遍了,但又不同,那时他孤身一人,现在,身边有伴。
香炉生烟,袅袅旋旋,东来西往,满屋飘香。
就在这烟雾缭绕的华丽内屋中,当中一面大鼓隐约清晰起来,大鼓前站着一位黑衣公子,只见他敞衣散发,赤足而立,双目些许迷蒙,然后他缓缓抬起双臂,猛地击在鼓面上。
咚!咚!咚!
连击三下后,忽加快手法,分别击打着鼓面和鼓沿,鼓声便响亮而有节奏地响起,而击鼓的人仍是那样迷蒙似醉的样子,深而黑的眼半合着,略微苍白的面颊浮起两抹潮红,呈现出癫狂而舒闲的陶醉之态。
两边却有各拿乐器的伶人都看着当中那击鼓的公子,待鼓声渐歇,先有一声短促似号令的笛音响起,接着琵琶、古琴、小鼓、唢呐等接二出声,就见一轻纱掩身的赤臂男子飞踏而来,立于鼓上,只见他冷峭峭的一张脸已描眉画唇,端得冷艳无比。
此时击鼓的公子已接过侍童递来的一杯酒,鼓上的冷艳男子一个轻快下腰,就将那杯酒叼在嘴里,然后一抬下颌饮尽,接着一挺起身,起身时一摆头,就把嘴里的酒杯甩向那黑衣公子,黑衣公子一抄手接住,此时他手中已多了个酒壶,他就拿着那酒壶一边饮酒一边绕着那面大鼓转,而鼓上的男子随乐起舞,也始终面朝那公子的方向,二人眼色交融,眉目传情。
舞是烈舞,情却是柔情。
黑衣公子自然便是宋翾,他已在红馆流连三日了,自那日从城外回来后,帝师府便没有消停过,先是柳城回夫人登门求情,再有童相传书相逼,更有大理寺公振受不住各方压力,要把关押在大理寺的柳英娘送押刑部大牢,吵得宋翾难以清净,他便躲到这红馆来了,白日里憨醉沉睡,到了夜晚却是笙歌不歇,闹得红馆一班美人神情俱疲,就是那鼓上起舞的冷谜,已在这屋中跳了三晚上了,那般弄器的伶人也吹拉弹唱三晚上了,可即使疲惫,还得强打精神陪着伺候着,谁让他才是这红馆的主人呢。
冷谜舞罢,一头便从那鼓上栽下,宋翾一伸手接住,然后抱着美人回到轻裘软塌之上,缠绵调情。
他已有些醉了,搂着冷谜有些委屈道:“这红馆之中,只有你真心待我,其他人,都是敷衍我罢了,纵使说是送我取乐的,哪里又真的愿意取乐于我,求听一曲还连吃闭门羹,偏我惜美,不愿用强,你看,你一舞罢了,纵有舞乐,场面也都冷下来了,冷得我这心里啊,又痛又恼。”
说着痛心地拍了拍心口。
冷谜知他说的是谁,自他来了后,夜夜笙歌,至今夜,遥荷一把嗓子却已嘶哑了,再不肯唱一句,这位主子想来心头恶极,竟少有地发了怒,冷谜还记得入夜前的一刻,这位主子是如何一把就把遥荷白皙的手腕捉出数道红痕的,却后来无端又松了手,消了火,遥荷当时也像是吓傻了般竟无神好一刻,才惶然退去,此后无论如何软硬相请,最后连面也不露了。
这主子却是真爱听遥荷唱曲的,他现在这般诉苦为的就是要冷谜把人请来唱曲迎他。
冷谜也觉奇怪,按说这主子一向还爱惜他们的,从未如此不歇相逼过,但想来传闻柳英娘弑夫案交由他审理,所遇阻碍与压力定是前所未有,据说他将柳英娘关押大理寺大牢,只因大理寺卿公振是个公正不偏之人,可替他分担一些阻力,可又听说公振因此深受各方打扰,想来也扛不住了,多方围挤下,他只怕烦得要命,所以才如此反常地要来红馆这么闹一番,也是,除了红馆,他还能去哪里这么胡闹而可畅心的呢。
无论他政敌如何凶猛,又如何受民所恶,但冷谜是站在他这边的,也就理解他的苦衷,纵使疲累,也还是强打精神陪伴左右,这时也就伸手轻抚他心口,抚慰道:“公子莫伤心,且让他稍歇,明晚我就是押也要把他押来。”
宋翾勾起冷谜下巴,“你喜欢他吧?”
冷谜忙道:“冷谜不敢!谁都知道他是公子的人,来红馆这些时日,除了澐王和百川堂谢堂主光顾过他的香房,别的人,掌柜都一概拒了。”
宋翾一撇嘴,满腹怨气道:“我的人竟让人捷足先登了。这二人来得多吗?”
“澐王这些时日只来过一次,二人闹得有些不快,此后再未光顾,谢堂主一开始来得勤些,不过最近也不大来了,想来是听腻了。公子放心,他们来都只是听曲儿,别的什么也没做。”冷谜手轻轻拍着宋翾的心口,口吻软得不能再软了,他伺候宋翾三四有年,自认颇了解这主子的性子,外间传闻宋翾如何如何万恶不赦,可在他看来,不过是个有些骄狂意气的少年而已,连情爱中那些心意暗许暗递情丝都不懂,看得见的不过是外露的表达,感受得到的也只是身体的欢愉罢了。
宋翾冷哼一声,露出丝笑意,“算他们识相!”
冷谜就轻笑着给他倒了杯酒,哄道:“公子心头冷痛该好些了吧?”
宋翾‘唔’了一声,接过酒杯并未饮下,而是意有所指道:“那你呢?得逞了吗?”
冷谜一愕,后又一笑,果然啊,纵使是他们这些暗地里的纠缠也逃不过这位主子的眼睛,在红馆之中,除了掌柜宁不归管理一切事物外,所有侍伶都是由冷谜调教训练的,明面上,他伺候这主子,可私下里,这馆中,还有好些侍伶是伺候他的。
见冷谜摇头,宋翾颇感意外道:“连你的手段也收不下他?”
冷谜有些迟疑道:“他,是个阉人。”
“哦?”宋翾却像并不意外,饮酒后道:“难怪,他这个年纪,还有那样一副清嫩的嗓音。”
冷谜忙跪在地上请罪:“冷谜该早些告知公子。”
“无妨。”宋翾伸手复又将他拉入怀中,慢声道:“阉人好啊,正解了我一桩麻烦。”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