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春深

　　禁足的日子，失去了日升月落的清晰刻度，变成了一滩粘稠、停滞、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死水。黄明漪被困在这方名为“菊隐斋”的精致牢笼里，如同琥珀中凝固的虫豸，徒有形态，却早已失了生机。

　　盛夏的炎威，毫无阻碍地穿透窗纱，炙烤着庭院中的每一寸土地。花红得滴血，香得发腻，蝉鸣声嘶力竭，从清晨一直鼓噪到深夜，汇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声浪，无孔不入地钻进耳朵，更像是某种残酷的、永无止境的嘲弄。

　　然而，这一切喧嚣与生机，都与黄明漪无关。

　　她依旧维持着那个固定的姿势，蜷缩在临窗的贵妃榻上，或是呆坐在梳妆台前。身上还是那件柳绿色的春衫，如今已显得宽大不合时宜，更衬得她形销骨立。头发许久未曾认真梳理，枯涩地披散在肩头，偶尔被汗水黏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

　　她的世界，只剩下这间屋子，以及窗外那方被高墙框住的、一成不变的天空。时间在她身上仿佛失去了意义，白天与黑夜的交替，只在于光线的明暗，却带不来任何温度的变化。

　　恐惧，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淡化，反而像某种慢性毒药，更深地渗透进她的骨髓，与日俱增的，是一种近乎实质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她开始出现幻觉。

　　有时，她会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房门，仿佛下一刻，就会有凶神恶煞的侍卫破门而入，将她像拖死狗一样拖出去。有时，夜深人静时，她会听到隐约的、沉闷的“噗通”声，一次又一次，那是黄鹂鸟坠井的声音，在她脑中无限循环，每一次重响，都让她浑身痉挛般地颤抖一下，冷汗瞬间浸透单薄的衣衫。

　　她几乎不再进食。蕊香端来的饭菜，无论是清淡的粥羹，还是略加调味的菜肴，在她口中都味同嚼蜡，甚至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铁锈味和腥气。她强迫自己吞咽，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最终大多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

　　“格格，您多少吃一点吧……再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住啊！”蕊香跪在她面前，捧着半碗清粥，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声音哀切。

　　黄明漪目光空洞地看着她，嘴唇翕动了一下，发出极其微弱、沙哑的声音：“……吃了……又能怎样呢？”

　　是啊，吃了又能怎样呢？不过是延缓这具躯壳腐朽的速度罢了。父亲还在狱中，生死未卜。王爷……王爷那双冰冷彻骨的眼睛，她至今想起，仍觉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她被困在这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所有的希望都被那扇紧锁的院门和王爷那句“静思己过”彻底斩断。

　　她开始反复回想自己入府后的点点滴滴。那些曾经以为的温情脉脉，如今看来，都蒙上了一层虚伪和算计的色彩。福晋的赏赐和宽慰，是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和不动声色的警告？王爷偶尔的垂青，是不是只是将她当作一件可有可无的玩物？就连那只黄鹂鸟……它的出现和死亡，是否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的局？

　　这些念头如同毒蛇，日夜啃噬着她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她时而觉得自己想多了，福晋是仁慈的，王爷是公正的，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时而又被巨大的恐惧和怨恨淹没，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与她为敌。

　　这种反复撕扯的精神折磨，比□□的饥饿和虚弱更让她痛苦。她睡不着，即使偶尔因极度疲惫昏睡过去，也会被各种光怪陆离的噩梦惊醒——有时是父亲浑身是血地向她求救，有时是王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沉入冰冷的井水，有时是那只黄鹂鸟拖着湿漉漉的羽毛，在她耳边凄厉地鸣叫……

　　她的眼睛因为长期失眠和哭泣，布满了血丝，眼下是浓重的、化不开的青黑。原本清澈的眸子里，如今只剩下惊惶、疑惧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她对外界的声音变得极其敏感，任何一点轻微的响动——风吹动窗纸的声音，蕊香小心翼翼的脚步声，甚至远处模糊的更漏声——都能让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绷紧身体，侧耳倾听，直到确认那并非索命的符咒，才又虚脱般地松懈下来，但那双眼睛里的恐惧，却丝毫未减。

　　蕊香看着她这副模样，心痛如绞，却又无能为力。她试着说些宽心的话，提起福晋又派人送来了补品，或是高侧福晋托人问候，但黄明漪毫无反应，仿佛那些名字和话语，来自另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世界。她只是活在自己的恐惧和绝望里，一步步走向精神的彻底崩塌。

　　夏日悠长，白昼仿佛永远没有尽头。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照不进黄明漪心底那片冰冷的、黑暗的沼泽。她像一株失去水源的植物，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悄然枯萎，叶片卷曲，脉络干涸，等待着最终化为尘埃的那一刻。

　　偶尔，她会艰难地移动视线，望向窗外那口沉默的深井。井口被石板半掩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她知道，那冰冷的黑暗里，埋葬着她最后一点天真，最后一声欢欣的鸣叫。那口井，成了她内心恐惧的具象，一个无声的、时刻提醒她自身处境的墓碑。

　　蝉，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着，声音尖锐，穿透暑气。但这盛大的、属于夏日的生命乐曲，在黄明漪听来，却如同送葬的挽歌，一声声，一阵阵，催着她，逼着她，走向那个早已注定的、万劫不复的终点。她蜷缩在榻上，用手死死捂住耳朵，但那声音，依旧无孔不入，如同命运的判词，响彻在她一片荒芜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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