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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亡人
韩文舒闻得萧承钧之言,如梦初醒,心头猛然一颤。
方才那番言语举止,竟全然忘了身份。
她不过是个婢女,纵有几分见识,于这礼法森严的世间,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微末之人。
可她竟与韩令公对视而言,言语自如,甚至脱口问出“可曾见过”,全然如平起平坐之交,何其失仪!
念头方起,脊背便泛起一阵寒意,心口发麻。
她这才惊觉,自己竟在不觉间,将现代的坦荡与平等,带入了这等级分明的世道。
那一瞬的自在,此刻竟成了逾矩的尴尬。
她垂下眼帘,长睫轻颤,脸颊瞬时染上绯红,羞意难掩。
“是奴失礼了。”她低声开口,声音轻柔却稳,似在认错,又似在与这世间悄然对峙。
萧承钧原是见二人言语默契,似是旧识,心中莫名不适,才故意打趣,欲以“缘分”之语点破,提醒他们——此地尚有旁人。
却不料这一句轻描淡写,竟如冷水泼心,让她瞬间从那份自在中惊醒,重新缩回婢女的身份壳中。
他本意非伤她,不过想拂去那令他不安的默契,可此刻她一声“奴”,让他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接应。
而韩令公,亦因那一声“奴”微微一怔。
方才还与他目光相接、言语默契的女子,转瞬便低眉顺目,仿佛方才那般灵动画意,不过是他一念之妄。
“你是谁家的婢女?”他下意识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探究,又似不经意。
韩文舒心头一紧,脑海中骤然浮现胡嬷嬷在裴府伙房训话时的严厉声音:
“主子面前,须自称‘婢女’!你若以‘我’相称,便是目无尊卑,仰面直视,更是大不敬!”
她蓦然惊觉,方才不仅两次直视韩令公,连与萧将军交谈时,也皆以“我”自称,全无婢女之礼。
一路行来,竟处处逾矩,步步犯禁。
想到此处,她愈觉得脸发烫,耳根都泛起红晕。
好在,眼前二人并无怒色,萧将军眼中甚至掠过一丝笑意,韩令公虽神色淡淡,却也未露不悦。
她本已微躬的脊背,因这几分宽容,悄然挺直了些许。
可多日的规矩早已刻骨几分,她终是低垂着头,目光落于青石地砖之上,轻声道:
“奴是裴府的,方才见到自家兄弟,偏巧遇见了萧将军。”
语气温顺,却透着疏离与沉静,仿佛方才那个敢问“可曾见过”的女子,不过是一场错觉。
韩令公凝视着她,见她神情几番变化——从惊觉、羞赧、自责,到此刻的恭顺淡漠,竟如走马灯般流转。
待她言毕,他忽觉眼前之人,与府中那些低眉顺眼的丫鬟并无二致,心中不免微哂。
蓦地,他忽地一笑,声音清朗:
“不必如此拘谨。怪不得你与旁的婢女不同,原来是裴府的人。”
他顿了顿,眸光微闪,不起波澜,却暗藏深意,又道:
“明日我便要娶你们裴府的一位舞姬为妻,你定听说过吧?”
韩文舒闻声,心头一震,继而抬眸望向韩令公,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作一抹俏皮的笑意:
“当真听过,”她轻声道,眸光微亮,
“便是明日那女子要用的头面,也是由我……奴去市集挑选的。”
她语罢,唇角微扬,一脸澄净笑意。
那笑意纯粹而自然,竟将方才因失礼而生的自责,瞬间冲散得无影无踪。
韩令公未料竟会如此,眸光微凝,声音低沉:
“竟是这样?” 语气温淡,听不出喜怒。
韩文舒却心头一紧:
他这般语气,莫非是觉得裴府怠慢?竟将如此要紧的差事,交予她一个小小婢女?
她垂首而立,眉宇间染上几分怯怯,又夹杂着懊恼与自责。
青石地面映着她低垂的影子,仿佛连那影子也因羞愧而蜷缩。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地面,不敢再看对方一眼,唯恐从他眼中读出一丝不悦。
就在这寂静得近乎窒息的瞬间,一道清朗的声音缓缓响起:
“小姐多虑了。” 韩令公语气温和,竟无半分责备之意,反而带着几分真诚的笑意,“便是你帮了忙,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哪里来的不妥?我在这里谢过你了。”
言罢,他竟真的微微躬身,向韩文舒行了一礼,动作从容,毫无作态。
韩文舒猛地抬眸,瞳孔微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位权倾一方的韩令公,竟对一个婢女躬身致谢?
她怔在原地,心跳如鼓,脸颊再次泛起红晕。这一次,却非因羞愧,而是震撼与动容。
心道:当真是个与众不同之人。
可她终究是裴府的婢女,深知分寸不可逾越。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波澜,轻声道:
“韩公子,奴唤栀子,是裴府的婢女,非什么小姐。您这般大礼,倒是折煞奴家了。”
她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退让,仿佛在提醒他,也提醒自己——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言罢,她不愿再耽搁,这才抬眼望向一直静立一旁的萧承钧主仆。
目光真挚,不卑不亢:
“萧将军,奴家还需安置哥哥,之后得赶回府中当差。
您慷慨解囊的银钱,待奴家得了月钱,定会托人归还府上。
大恩不言谢,奴家在此拜别。”
说完,她未等回应,便如韩令公方才那般,郑重行了一礼,动作虽简,却有几分风骨。
随即,她轻轻拉起叁子的手,步履匆匆,向西市深处走去。
裙裾轻扬,背影渐远,仿佛一缕轻烟,消散在市井喧嚣之中。
——韩文舒走后。
萧承钧望着那远去的身影,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你们……之前当真从未见过?”
韩令公依旧凝视着那背影消失的方向,目光深邃如潭。
良久,才缓缓收回视线,轻叹一声:
“看着到底陌生,并无见过。” 话出口的瞬间,他仿佛才从某种恍惚中惊醒,眉宇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怅然。
他转眸看向萧承钧,语气忽而一转,带着几分试探:
“怎么,萧将军……莫非是看上了此女?”
“萧将军”三字一出,萧承钧骤然一怔。
他望向眼前这位自幼一同长大的挚友,心头竟涌起一丝陌生之感。
分明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可那一声称呼,那般语调,竟与方才那女子唤他时,如出一辙。
他不禁细细打量对方——眉眼未变,神情依旧,可那一瞬的疏离感,悄然笼罩心间。
“到底是血缘关系,竟这般玄妙。”他心中暗忖。
两人自幼分离,一在深宅高门,一在乡村野鹤。
成长之路天差地别,可此刻,言行举止,声调神韵,竟如镜像相照,分毫不差。
此时若说从未见过,倒真让人有几分猜疑。
若非他早前暗中遣人查探,确认了那层隐秘的血脉关联,此刻怕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世间,竟真有如此巧合。
可笑的是,眼前两人,却仍蒙在鼓里,浑然不觉彼此血脉相连,命运早已悄然交织。
见萧承钧怔然立于原地,韩令公不由得朗声大笑,声震长街:
“你方才望着那女子,眼神含情,也便罢了。
怎的如今,竟对我也露出这般神情?”
说罢,他眸光微转,似笑非笑,意有所指地低语:
“我明日便要娶妻了。”
话音未落,笑声再起,却已不似先前爽朗,倒像是从喉间硬挤出的回响,空荡荡地散在风里。
“韩令公今日倒是风趣得紧,
”萧承钧终于开口,声冷如铁,眉宇间却无怒意,只有一丝深藏的警觉,
“倒让萧某大开眼界。” 他并非因那句话动怒,而是心头微震——昔日的韩令公,端方沉敛,何曾如此轻狂放诞?
便是玩笑,也从不失分寸。
可眼前之人,言语无忌,举止疏狂,竟似换了骨血。
他回京已久,早闻流言蜚语:
韩令公救太子时身受重伤,命悬一线,醒来后性情大异,六亲不认,恍如重生。
可如今看来,何止是性情大变?
韩令公眉峰一动,嗅出话中机锋,笑声戛然而止,神色骤敛:
“萧兄此言何意?”
“他们皆传,你救太子时几乎殒命,醒来后性情大变,初醒那日,连至亲都不识得。可有此事?”
“你究竟想问什么?”
“你是何人?”
四字落下,如寒刃出鞘。
韩令公身形微滞,眸光一暗,顿时让他神魂一震。
他沉默良久,终是低笑一声,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只余麻木与阴郁:
“我至今……都不知道我是谁。我也想知道,我究竟是谁。”
那一刻,他竟似孤魂野鬼,飘摇无依。
萧承钧心头一震,那一瞬的孤寂神色,竟与记忆中某人重叠,同样令人不忍直视悲恸色。
可那人……是谁?他一时竟想不起来。
可若此人非是韩令公……那他,又是谁?
“罢了。”韩令公忽而抬手,轻轻一摆,似要拂去这世间烦扰,“你便别费力猜了,便当我是,未亡人吧。”
他声音低缓,却字字清晰。
“知道什么是未亡人吗?”他缓缓道,目光投向即将西沉的烈日,
“是人本该死了,魂魄早已离体,只是这具躯壳,偏又拖着残息,活了下来。便如我这般,一个活着的死人。”
言罢,他不再回头,独自从容向西街市的酒肆走去。
烈日当空,知了蝉鸣,他的身影在喧嚣市井中渐行渐远,仿佛一叶孤舟,驶入无边的夜雾。
方才那番对话,似勾起深埋的伤痛,他步履虽稳,却透着难以言说的落寞。
他走着,走着,全然忘了,身后还立着一位被遗忘的将军,伫立原地,望着他的背影,久久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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