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唇

　　推开门，咖啡厅门边的铃铛作响。

　　一开一关间，沈簇脑袋里给自己下了无数的预想。

　　然而最后又都轻轻打消。

　　他拉开椅子，面无表情地坐了下去。

　　服务生很快走过来，将托盘上的陶瓷杯放在他面前。

　　沈庭温和道“你最喜欢的焦糖玛奇朵。”

　　沈簇看着杯里的麦穗拉花，没有拿“很腻，早不喜欢了。”而后抬起头，看向沈庭那双镜片下虚假的双眼“你找我，什么事。”

　　沈庭像是无奈叹了口气，而后道“我只是来看看你。”

　　沈簇嘲讽地笑“给你挡债的几年里，你怎么不来看。”

　　沈庭没有被戳穿的尴尬，像一个最职业的演员，脸上露出一个慈爱父亲的歉疚“你知道那段时间我很落魄，我没有脸面来见你，我也很难。但，是爸爸对不起你，小簇。”

　　沈簇静静地坐着，双手止不住地抖，怒火要将他的五脏六腑烧焦，而后他淡淡道“那你现在过得好了吗？体面了吗？”

　　沈庭脸上表情转换，眼边的细纹生动起来，他举起右手，中指上婚戒惹眼“我很幸运，遇到了现在的爱人。她很爱我，甚至愿意为我填平了所有的债，和我组成家庭，给我经营公司。”

　　那是一枚黄色钻戒。上面的钻石火彩耀人，闪得沈簇眼睛刺痛。

　　“这枚黄宝石是爸爸妈妈送给你的，是你的出生礼，它叫做鎏金之誓，代表爸爸妈妈一直守护你的诺言。”

　　那是一块正方形的黄色宝石，彼时被沈簇捧在手心上。

　　后来，被他卖了。一个宝石不如钱币方便转移，花销，能让他生存下去。

　　母亲再婚沈簇并不意外，父亲也同样。

　　沈簇的双眼被阳光镀上氤氲，像高脚杯里的香槟。

　　他轻声道“你很幸福吗？”

　　沈庭了然地点头“当然。小簇，现在我已经从低谷中走出来了，我也想弥补你，希望你跟我离开，去更好的环境过更好的生活。”

　　沈簇眉头蓦然蹙起，他抓着双手问“你和她有孩子吗？”

　　沈庭从善如流“她有一个女儿，但是你放心，作为我的独子，你的那一份财产我会给你留着，更不会亏待你......”

　　“你也会像对我一样对她吗？”沈簇打断沈庭的话。

　　“你也会像打我一样打她吗？也会把她关在柜子里像狗一样对待吗？”

　　沈庭终于皱眉，但那张虚伪的脸上仍然谦和“小簇，我知道我对你造成了伤害，那是我曾经被逼着犯下的过错，你怨恨我是情理之中，但是我现在想弥补你，补偿对你的歉意。”

　　沈簇歪着脑袋“谁逼你。”

　　沈庭紧接道“那时你还小，你不知道，你妈妈看见我创业失败负下的债就要跟我离婚，迫不及待和其他人联姻，你知道，我是穷苦出身......”

　　沈簇脸上失去了表情“你不用说了。”

　　沈庭一顿，抬起了头。

　　沈簇看着他“这一套话术你跟多少人说过了？骗了多少人？和你结婚的这个女人也是信了这些话对么。”

　　“沈庭，你不觉得恶心吗？”

　　沈庭看着沈簇的样子，不再叹气，而是靠在了椅子上，眼睛里的柔情迅速如潮水般褪去“沈簇，你长大了，很多事情不用我说你也明白，你没有必要和我如此针尖麦芒。”

　　沈簇噗嗤一笑“我该明白什么？明白你是怎么靠骗一个个女人活下来，还是该明白曾经你的虐待是在犯罪？”

　　沈庭并不理会他“在我的经营下公司规模越来越大，财产越来越多，但这些企业到底是她名下的。我不会像你妈妈一样把财产留给继子，你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会把财产都留给你，我需要你，我们父子两个都需要彼此。”

　　“你果然没有变。”沈簇看着沈庭，此时面前的男人才终于和记忆里的模样重合“你还是为了钱。”

　　沈庭拿起杯轻抿了一口“这些年里你应该知道了钱的重要性。”

　　“我不明白，也不需要。”沈簇咬着牙“我不会像你一样成为钱的奴隶，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你的钱。”

　　沈庭轻笑，摇了摇头“你还是太小。不要激动，缓一缓，你听，我给你点的小提琴曲，是你曾经最喜欢的，我想你还记得？”

　　沈簇不听也不想“不记得。”

　　沈庭将咖啡杯重新放在桌上“那很可惜。你有多久没有拉动小提琴了？连这首曲子都忘了。”

　　沈簇皱眉“什么意思。”

　　沈庭双手交叠“你手腕的伤让你放弃。但现在我有最先进的医疗人脉，可以帮助你治疗，让你重新拿起小提琴。”

　　蹬蹬。

　　心脏像个被敲击的大鼓。

　　沈簇攥着手，近乎茫然惊愕道“你知道。”

　　初到桑城的冬，群租房里，要债人将他绑在了凳子上。

　　“我不知道他在哪。”

　　“我也不知道他要去哪。”

　　“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他也不会联系我。”

　　“我没有钱。”

　　以往当他面无表情说出这些后，要债的那些人就会走了。但是这次不一样。

　　“行。我们知道他的联系方式。”说着，其他人迅速将沈簇按倒在一旁的桌子上。

　　男人打开手机摄像头对着他“再问一遍，你知不知道沈庭在哪。”

　　沈簇瞪着他“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蓄意伤害未成年，视情况可判十年以上和无期徒刑！”

　　男人按了按耳朵的通讯器“好的。”

　　“孩子，你说得很对。但很可惜。”

　　“据说沈庭的儿子在小提琴上的造诣不错，小有名气。”

　　沈簇呼吸一滞，恐惧席卷全身“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

　　咔嚓。

　　沈簇从未如此清晰听过自己骨头的声音。

　　剧痛来袭。他痛苦呐喊。

　　双手软绵绵地垂下，像烂泥。

　　幼小的面孔在黑漆漆的摄像头下终于失去了血色与镇静。

　　“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闭嘴！”沈簇打断沈庭荒唐滑稽的谎言。

　　他眼前不断冒着黑白的星星“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你眼睁睁看着我被他们打断双手，奶奶被他们害死你也知道！你甚至连一个骨灰盒都不给她！让她不知道被那些人丢到哪里去死无全尸！”

　　沈簇高声着站起来，攥起沈庭的衣领“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我恨不得喝你的血，扒你的皮，抽你的筋，把你喂给野狗野猪，每一个日夜，每一个，我都在脑袋里一遍遍的想象怎么拿刀杀了你！”

　　周围人惊呼，服务生见状急要向这边赶来。

　　沈庭并不在意，像个空心人“不要闹小孩子脾气，小簇，你需要我的钱，不然你拿什么和秦家那位在一起？拿你那条Omega腺体吗？你知道的，他可以让你像你妈妈一样......”

　　沈簇猛然的挥拳打断了沈庭的话。

　　“先生！”服务生上前“请不要在店内打架！再下去我们要报警了！”

　　沈簇胸膛不断起伏，嘴唇紧抿，他环视周围拦着他的店员，对面倒在地上的沈庭。

　　他苦笑。

　　原来这才是沈庭选择这个地方这个位置的原因。

　　沈庭又换上了那副慈爱的模样，他站起身，安抚店员，对沈簇道“小簇，我知道你怨爸爸。但当时爸爸自身难保，实在没有办法，我回过家里，可那时候连Ancy的尸骨都已经找不到了。”

　　沈簇蓦然松开了攥得发白的手“Ancy在奶奶死后绝食很快就死了！是我，是我埋了它。你知道吗，它连死前都趴在大门口，你送它到那的地方，被大雪掩盖......”

　　看着沈庭冰冷的眼睛，沈簇深呼吸道“你个渣滓，禽兽，你没有心，你没有心！我们一刀两断，再不相干！”

　　说完，沈簇头也不会地转身就走，大步决绝，他拉开咖啡厅的门，隐忍的眼泪自始至终也没落下。

　　他横穿马路，一直到马路对面，继续走。

　　发烧也不能够拯救他自内而外彻骨的冷。

　　“小簇！”身后传来沈庭的呼喊声。

　　沈簇低下头，牟足了劲向前走。

　　“小簇！小簇！你停下！”

　　一声声的呼喊，沈簇的头越来越低，脑袋里却又不可抑制地记起曾经那些片刻的温情。

　　“小簇！等等我！”

　　“沈簇！爸爸错了！爸爸a......”

　　砰！

　　沈簇的脚步被突如其来的撞击声镇住了脚步。

　　他没回头，只有直白的太阳晒得他脸上发疼。

　　为什么这么安静。

　　“啊！！”第一声尖叫出现了。

　　“撞死人了！！”

　　呼吸停住了。沈簇站在原地，一瞬间，泪水奔涌而下。

　　恨啊，他恨。他恨得咬牙，恨得发痒，恨得痛不欲生。

　　可是，为什么。

　　过往一瞬间涌现在他的脑海。

　　轻轻亲吻他的脸颊，用胡茬轻轻扎他的脸，将他放在脖子上，将他举过头顶的亲昵，他站在中间，左右手被温暖的包裹，牵起。重重抚摸他的头，说自己是他的骄傲。暖阳中，他拉着小提琴为不远处两人的步伐伴奏......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视线陡然横拉，大脑完全无法思考，身体不受控制行动，他看清了阳光下的血泊，最中央纷飞的衣角。

　　“爸！”一声哀喊响彻。

　　他无力地迈出脚步，直直向下坠落，急速贴近地面。

　　而后瞬间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丝柏信息素将他团团包裹，一双手捂住了他的双眼。

　　“沈簇，不要看。”

　　沈簇紧咬嘴唇“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秦沨孑，他死了，他终于死了。”

　　沈簇一片黑暗中攥着秦沨孑的手臂，明明是他日思夜想最好的结局，是他渴望已久的解放。

　　他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沈簇的泪打湿了秦沨孑的手掌和整个脸颊，他终于哭了，所有的呐喊倾斜而出，嚎啕大哭。

　　秦沨孑就这样在街道上，紧紧拥抱着他，双眉和眼一起随着沈簇悲痛的哭喊低敛落下眼泪。

　　直到120到达前一刻，沈簇昏了过去。

　　意识混沌中，他又看到了沈庭。

　　他穿着西装，手里拿着把崭新的小提琴。

　　“小花花~看爸爸手里是什么？是送给你的小提琴！”

　　“喜欢吗？喜欢就好，这是爸爸特意给你挑选的，为我的大艺术家量身定做。”

　　女人将他抱起“那应该对爸爸说什么？”

　　沈簇听到自己说“爸爸我爱你！”

　　“哈哈哈哈哈。”

　　欢声笑语中，男人道“爸爸也爱你！”

　　砰！一切被车撞飞的休止音符打断。

　　沈庭最后的那句话是什么呢？

　　沈簇感受着胸腔心脏所有血管都骨折一般的疼痛。

　　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一切的美好，一切的爱，一切的幸福。

　　在沈庭第一次摸到骰盅时，就已经破碎不堪，消失殆尽。

　　他给自己的痛苦横亘了他的整个过去与人生。

　　半辈子都在这片阴影中行走。

　　他走出那片悲痛决恨的雪原了，他明明走出来了。

　　可为什么还有另一片地狱般的烈谷，炙烧得他发肤煎熬。

　　爸爸。

　　我还是恨你。

　　即便永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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