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夏了冬天

　　晨光如昨，带着秋日特有的干爽明澈，斜斜地铺进房间。何闻野醒来时，昨日下午篮球赛的喧嚣和傍晚归家的宁静感还未完全散去，胸口平安扣贴着皮肤，温温的，像是把那份并肩而立的暖意也储存了一点。

　　早餐桌上气氛比前几天更松缓些。何雯正兴致勃勃地说着社区超市的促销，宋致远翻着报纸，偶尔应和两句。宋予执安静地喝粥，脸色在晨光里显得没那么苍白了，只是眼底惯有的淡淡倦意依旧。何闻野讲了两句昨天球赛的趣事，何雯听得直笑，连宋致远也抬眼看过来，嘴角带了点笑意。

　　“对了，”何雯忽然想起什么，放下勺子，“小野，你们学校是不是快搞那个什么‘秋日文化节’了？我记得往年这时候都开始了，各个社团摆摊，还有演出什么的。”

　　何闻野点点头：“听说是，班委前几天提过一嘴，好像就在下周。”

　　“予执，”何雯转向宋予执，语气温和，“你们竞赛小组是不是也要出个什么展示？上次听你爸提了一句。”

　　宋予执舀粥的动作顿了顿，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那挺好的，多参与参与集体活动。”何雯笑着，又给宋予执夹了个小包子，“别总是一个人闷着。”

　　宋予执看着碗里的包子，没说话，只是用筷子慢慢夹起来吃了。

　　何闻野看了他一眼，心里琢磨着。文化节？宋予执的竞赛小组要出展示？以宋予执的性格，怕是能躲就躲，最多被挂个名字。但他莫名有点好奇，宋予执会展示什么？那些复杂的物理模型？还是他那些永远在还原又永远留一块错位的魔方？

　　出门上学，秋高气爽，阳光正好。公交车上依旧拥挤，两人挨着坐。宋予执习惯性地拿出魔方，手指灵活转动，目光却有些飘忽，似乎在想着什么。何闻野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

　　“哥，文化节你们小组展示什么？”他压低声音问。

　　宋予执转魔方的手指停了停，侧头看他，眼神里有一丝被打断思绪的茫然，随即恢复平静：“没定。”

　　“哦。”何闻野没再追问，心里却有了点想法。

　　走进校园，林荫道上学生三三两两，讨论的话题果然多了许多关于文化节的内容。宣传栏已经贴出了初步的海报，色彩鲜艳，写着“秋日共此时，青春绽芳华”之类煽情的标语。各个社团开始抢占有利位置贴招新告示，学生会的人也忙忙碌碌。

　　上午第二节是语文课。老师在讲台上分析一篇散文，语调平缓。何闻野听得有些走神，目光落在窗外。忽然，一张折叠成方块的纸条，从斜后方越过吴浩的头顶，“啪”地一声轻响，落在他摊开的课本上。

　　何闻野吓了一跳，抬头看向后座。顾闻衍冲他挤眉弄眼，用口型说：“看。”

　　何闻野疑惑地打开纸条，上面是顾闻衍龙飞凤舞的字迹：“放学别溜！文化节咱们班出节目，文艺委员抓壮丁，跑得快的有肉吃，跑得慢的当苦力！体育馆后面小排练室，速来！”

　　后面还画了个抽象的火柴人举着大旗呐喊。

　　何闻野嘴角抽了抽。顾闻衍这脚还没好利索，倒是比谁都积极。他回头对顾闻衍做了个“知道了”的口型，把纸条揉成一团塞进笔袋。

　　下课铃一响，顾闻衍就拄着根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装饰手杖（比昨天的拐杖花哨多了），一瘸一拐但速度不慢地挪到何闻野桌前：“走走走！去晚了没好位置！”

　　“什么好位置？”何闻野边收拾书本边问。

　　“围观啊！顺便看看能不能捞个轻松活儿，比如灯光师、音效师什么的。”顾闻衍理直气壮，“难道你想上去唱歌跳舞演小品？”

　　何闻野想象了一下自己上台表演的样子，打了个寒颤：“……不想。”

　　两人跟着人流往体育馆方向走。路上果然看到不少班级都在召集人马，讨论得热火朝天。体育馆后面那排老旧的平房，其中一间稍微大点的被临时征用为七班的“文化节作战指挥部”。里面已经挤了十几个人，文艺委员是个扎高马尾、雷厉风行的女生，正拿着个小本子，站在一张破旧的乒乓球台上，声音清脆地布置任务。

　　“……节目形式待定，但主题要体现我们七班的团结和活力！现在征集创意！有没有自愿报节目的同学？”文艺委员目光扫视全场。

　　底下安静了一瞬。高中生面子薄，主动上台的总是少数。

　　顾闻衍用手杖捅了捅何闻野的后腰，压低声音怂恿：“上啊！你不是会弹吉他吗？初中那会儿还表演过。”

　　何闻野瞪他：“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早生疏了。”他初中确实学过一阵吉他，后来搬家转学，吉他也束之高阁。

　　“生疏了也比没有强啊！”顾闻衍不依不饶，“总比演小品强吧？你看那边，张浩他们已经在琢磨演《雷雨》片段了，哈哈哈……”他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何闻野扶额。正闹着，文艺委员的目光扫了过来，落在顾闻衍身上：“顾闻衍！你脚这样了还跑来凑热闹？有没有什么好点子？或者，你能负责什么？”

　　顾闻衍立刻挺直腰板（虽然靠着拐杖）：“报告委员！我虽然身残志坚，但脑子好使！我可以当总策划！外联！后勤！实在不行，我还能当个吉祥物！”他指了指自己缠着绷带的脚，“看，多有牺牲精神！”

　　人群哄笑起来，气氛活跃了不少。文艺委员也被他逗笑了：“行，那你先当个‘创意顾问’。何闻野，你呢？听说你以前有音乐特长？”

　　何闻野被点名，头皮一紧，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早就荒废了。”

　　“别谦虚嘛！”文艺委员眼睛一亮，“有基础就好！这样，音乐类节目这块你先想想，看看能不能组个简单的乐队或者弹唱？乐器咱们班可以凑一凑，实在不行去音乐教室借！”

　　不等何闻野反驳，文艺委员已经在小本子上记了一笔，转向下一个目标。何闻野张了张嘴，无奈地看向顾闻衍。顾闻衍冲他龇牙一笑，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接下来是分配其他任务，布置场地、采购物资、宣传画制作、拉拉队组织……乱哄哄却又充满活力。何闻野被“委以重任”，脑子里一团乱麻，完全没注意到，在排练室门口，一个清瘦的身影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目光穿过嘈杂的人群，在他略显困扰的侧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悄然离开。

　　下午放学，何闻野被文艺委员抓着又讨论了一会儿“音乐节目可行性”，等他脱身时，天色已近黄昏。他背着书包，脑子里还在想着吉他指法生疏了怎么办，要不要干脆拒绝算了，不知不觉走到了高二教学楼附近。

　　一抬头，看见宋予执正从楼里走出来，身边还跟着两个同学，一男一女，似乎在讨论什么，手里还拿着图纸和模型零件。宋予执表情平淡，偶尔点一下头，或简短地说一两个字。那两人看起来是竞赛小组的成员。

　　何闻野停下脚步，看着他们。夕阳给宋予执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他微微低头听着同伴说话，侧脸线条干净。这样的宋予执，沉浸在学术讨论里，虽然依旧疏离，却比平时独自一人时，多了点属于校园的、鲜活的气息。

　　那两人似乎说完了，对宋予执摆了摆手，朝另一个方向走了。宋予执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图纸，然后才抬头，准备离开。一抬眼，就看见了不远处的何闻野。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对视。何闻野冲他笑了笑，走了过去。

　　“哥，刚讨论完？”何闻野问，目光扫过他手里的图纸，上面画着复杂的电路和力学结构。

　　“嗯。”宋予执应了一声，将图纸卷起来，“文化节展示。”

　　“就是这个？”何闻野有些好奇，“能看看吗？”

　　宋予执犹豫了一下，将图纸递过去。何闻野展开，上面是手绘的精细草图，旁边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公式和说明，中心是一个结构精巧的、类似小型过山车轨道和电磁驱动装置的模型，旁边写着“基于电磁感应与能量守恒定律的动力学演示模型”。

　　何闻野看得眼花缭乱，但也能看出其中的巧妙和用心。“这个……是你设计的？”

　　“小组一起。”宋予执语气平淡，但何闻野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类似于专注投入后尚未完全褪去的微光。

　　“厉害。”何闻野由衷地说，将图纸小心卷好还给他，“到时候一定去看看。”

　　宋予执接过图纸，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两人并肩往校门口走。何闻野想起自己那摊子事，忍不住吐槽：“我们班文艺委员抓我出节目，可能是弹唱。我吉他早忘光了。”

　　宋予执侧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似乎有一丝极淡的……意外？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出声。

　　“你呢？除了这个模型展示，还要忙别的吗？”何闻野问。

　　“不用。”宋予执简短回答。

　　“那就好。”何闻野嘀咕了一句，想起何雯说的“多参与集体活动”，又看看宋予执手里那卷代表着高度投入和智力的图纸，忽然觉得，宋予执以自己的方式“参与”着，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走到公交站，等车的时候，何闻野忽然福至心灵，扭头问宋予执：“哥，你……听过我弹吉他吗？以前。”

　　宋予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转过头，看向何闻野，眼神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深邃，像是在回忆什么很遥远的事情。过了好几秒，他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被马路上的车流声淹没。

　　“弹得怎么样？”何闻野来了兴致，追问。

　　宋予执抿了抿唇，移开目光，看向驶来的公交车，耳廓在夕阳余晖下，染上了一点很淡的粉色。就在何闻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用那种一贯平淡的、听不出情绪的语调，极轻地说了两个字：

　　“……吵人。”

　　何闻野一愣，随即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他能想象小时候自己抱着吉他瞎弹，制造噪音，而喜静的宋予执在一旁皱着眉头忍耐的样子。这画面莫名有点可爱。

　　“那看来我得更努力练习，争取不吵到你。”何闻野笑着说，心里那点对出节目的抗拒忽然淡了不少。甚至，生出了一点奇怪的念头——如果到时候宋予执能来看的话……

　　公交车进站，打断了何闻野的思绪。两人上车，照旧坐在后排。何闻野心情莫名好了起来，看着窗外流逝的街景，哼起了不成调的歌。

　　宋予执靠窗坐着，手里握着那卷图纸，目光落在窗外，嘴角那丝被何闻野笑声带起的、极其细微的弧度，早已平复，只是眼底深处，那惯有的冰封之下，似乎有了一点极其微弱的、不易察觉的松动。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