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甲虫的星星

　　深泉一边走一边摘下了耳钉。

　　解约的谈判也许会很漫长，但他有种一旦走出这庭院，便不再是偶像的戏剧感。似乎每走一步，偶像的金身都在脱落，而他整个人变得愈发轻盈。

　　“我已经说过了，他是我儿子！什么地方也没有阻止母亲见儿子的道理！”

　　“你看看对面那一群，不是妈妈就是女儿，还有百八十个老婆。真的认识我们公司艺人的话，打电话让他来接你啊。怎么？做母亲的，连孩子的电话都没有吗？”

　　前方不远处，保安似乎和什么人起了争执。

　　现在这个年代，随着安保措施加强，想硬闯进来的粉丝已经不多了。深泉戴好口罩，打算悄无声息地绕过去。

　　“我哪里知道那孩子为什么突然换了号码啊？！”

　　这个声音……

　　深泉脚步一顿：“妈妈？！”

　　“小悠！”母亲上前一步，立刻抓住他的手臂。

　　母亲脸上的妆一丝不苟，头发却有些蓬乱了，眼下有些发青肿胀，像是睡眠不足，整个人显出奔波的模样。

　　“小悠！”母亲攥紧他的手臂，眼里布满了红血丝，“那女孩说的……是真的吗？”

　　…

　　直到坐进车里，深泉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和陪酒女过夜，还利用别人的感情拖欠酒钱。这样的传闻……

　　“所以妈妈认为是真的吗？”

　　母亲曾说，接受评价本身就是演艺工作的一部分。所有的事都是两面的，一个人得到爱的同时一定会得到厌憎。

　　就连厌憎，也是魅魔金身的一部分。

　　所以今日，在妈妈看来，陪酒女带来的风波，大约也只是工作的一部分吧？既然小时候可以承受评价，今日也一定可以继续承受吧？

　　深泉瞬间就失去了解释的心情。

　　“是不是真的不重要吧？艺人的桃色新闻，只要处理得当，就没关系了。”

　　母亲忽然抓住他的手：“他们居然这样对你吗？”

　　“他们？”

　　“还好……还好还有人愿意帮你。还有人愿意说实话……”

　　深泉一头雾水。

　　“你不知道？”母亲打开手机。

　　屏幕上出现的是一个少女的漫画形象。女孩举着相机，遮住了大半张脸。一旁写着标题——“其美大事件”。

　　紧接着，女孩把相机移开，露出蜜糖色的一双大眼睛。

　　“最近，其美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哦……”女孩说，声音里带着一种明亮的骄傲。

　　其美？

　　这就是濑名的妹妹吗？深泉心里蓦然生出一种爱屋及乌的感情。再看向这漫画人物，竟开始觉得那眉眼和濑名有几分相像。

　　“那位人气第一的偶像，似乎遇到了很多麻烦，麻烦的来源更是让人惊掉下巴……”

　　这是新遥的声音。

　　他让田中帮新遥留意过工作，没想到接到的工作居然是给其美配音吗？世界还真小。

　　【这是什么破次元的大事啊】
　　【救命，被本命带着吃瓜也太幸福了】
　　【原本以为是漫画情节，结果……深泉悠？？？】

　　接着，深泉听到了被处理过的录音。

　　漫画中的少女侦探，忽然对当下社交网站上最引人注意的八卦新闻开展调查，还拿到了关键性证据，可以想见这件事的影响力了。

　　深泉微微笑了：“有一个当侦探的妹妹真好啊。”

　　“……妹妹？”

　　“濑名其美，是我交往对象的妹妹。”

　　提起濑名，深泉心里蓦地柔软了。再看向母亲，他忽觉出一种酸涩。

　　更换号码的事，他通知了所有和他有工作关系的人，却反倒没有告诉家人。

　　公司地处偏僻，不在市中心。母亲一个人，坐了很久的火车来到东京，然后又转电车，打出租，和保安争吵，才来到他面前。

　　像很多年前那样，母亲带着他，走很远的路，等很久，去见制片人。那时他看见母亲的脸，简直觉得这个人过分努力到有点歇斯底里。

　　如今他又在母亲脸上看到那种过分的努力，但这一次，却是为了保护他。

　　很多年过去，他似乎是第一次主动拥抱了母亲。

　　“已经解决了，没事了。”他轻轻拍着母亲的后背。

　　他靠近的时候，母亲竟像是忽然委屈起来，竟然流了眼泪。

　　“小悠……我们回去吧，我们去和这种烂公司打官司，然后住在乡下，再也不上电视了，就过平静的生活。小时候……”母亲哽咽着，“小时候……我们对你，确实有亏欠。那时候我总以为……人只有一刻不停地努力，才值得获得幸福。”

　　深泉沉默了一会儿。他也许该说没关系，但真的没关系吗？

　　只不过变得健康起来之后，造成疾病的原因就不想，也没必要深究了。

　　他顿了顿，说：“有人跟我说，我们和世界的每一次摩擦，都是为了确认看不见的灵魂的形状。所以……也许妈妈也只是在确认灵魂的形状而已吧？”

　　因为不断地想要确认灵魂的形状，所以反倒把磨损当成了人生的常态。

　　母亲一愣：“五十岁，早该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了。”

　　深泉脸上浮现出笑意：“我认识的那个人，好像得探索到六十岁才会知道。好像在那之前……他得一直戴各种各样的帽子。”

　　“那个人……对你很重要吧？”

　　“曾经是很重要。”深泉说，“现在……大概已经重要到不会刻意觉得重要的地步。”

　　母亲摇摇头，试图理清情绪：“总之……我们先离开这里，我们回家吧，你先休息一阵子……”

　　深泉看向母亲戴着婚戒的手。

　　“妈妈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猜到什么？”

　　“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了啊。”深泉张开手指，看了看那白蕾丝手套，“已经戴着戒指的人，如果一言不发地离开，似乎太失礼了吧？”

　　…

　　挂上电话，田中直接躺到了地上。

　　是做梦吧？这一定是在做梦吧？？

　　曾听人说，以生病为借口不去上班上学的话，是会走背运，是真的会得病的，因为语言有它的力量。

　　但是……这语言的力量也太大了吧？！

　　他刚刚听到了什么？

　　国民漫画家千叶华，真的有一部作品叫“七月的日常”？？还真的邀请深泉演男主角？？

　　这个世界……是假的吧？？

　　…

　　“咚！”

　　这已经是大冢第十次把脑袋撞到地板上了。

　　那个录音足以让深泉悠的粉丝把他生吞活剥了，而且……千叶华？？那漫画家不是叫濑名真寺吗？一脸胆小怕事的样子，住在那样偏僻的廉价公寓里，谁会想到他是千叶华啊？！

　　如果他早就知道这一切，怎么会为了给三井这种人做事，就去不自量力地得罪这种级别的漫画家啊？

　　影视行业哪家公司不是求着千叶华要跟人家合作，在这位漫画家的漫改剧里，哪怕只能演个小角色，曝光度也远超二三线团体的C位了……

　　可他居然对着千叶华说了那样自大的话……说不定他一走，千叶华就迫不及待开始取笑他了……

　　更可怕的是，他不知道三井打算怎么办。会不会把一切都推到他头上，说是他和深泉有矛盾，是他要这么做的？

　　不，他必须要自救。要在三井那老狐狸一脚踹开他之前，把自己卖个好价。

　　他仔细听了，那录音里没有出现他的名字。那么……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的确，我参与过这件事，但是那是三井胁迫我这么做的。我是不得已。我有一家老小要养，我需要这份工作……

　　不，这样会变成无人想要沾染的可怜虫。人从来都是损不足以奉有余的。（1）他绝不能显得可怜。

　　——我完全不知情，如果是我，当然第一时间就会察觉到录音设备的存在，这点敏锐性都没有的人，是不能负责谈判工作的。

　　中规中矩的策略。但如果被戳穿，会很麻烦。

　　——我与千叶老师关系很好，有天下大雨，千叶老师还一定让我去他家里，不过一和千叶老师聊起天来，天气和时间就都被我们忘记了。

　　大冢从地上站起来，微微笑了。

　　他找到了上策。

　　他如今知道了一个只有少数人知道的秘密。他知道没有露过面的知名漫画家千叶华的长相，知道千叶华的住所，还知道千叶华的真名叫做濑名真寺。

　　秘密是很昂贵的东西。

　　掌握了这些信息，他和千叶华的关系，除非去问千叶华本人，否则是没办法印证的。

　　故事可以由他来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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