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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陈忠很久都不敢回忆起那天,那是他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日。
他少时从过军,后来因伤病离开了行伍,被沐俞卿收作家仆,跟在身边,不仅替他处理家中大小事,就连出入官场也跟随其后,深得沐俞卿信任。
那日他被老爷派去城西从一个书贩手里买下一本古书,等他回途之时就听闻沐家因被太子谋逆一事牵连而下狱,他不信,一路上失魂落魄,等赶回府时却只见到了满府未及处理的尸体。
他丢下那本珍贵的古籍,沿路翻看尸首,每看到一人的死状就更惊恐一分,他发了疯地将一个个俯首在地的尸体翻仰过来,或许还有人活着呢,他仔细检查他们的脉搏,手底下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可是却没有呼吸,只睁大了眼,仿佛并不甘心生命就这样逝去。
陈忠软了腿,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仅仅几个时辰不在,沐府就遭难了,他无法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好在他还留有最后一丝神志,他爬起来,继续查看地上的尸体,每看到一个人的面容就更痛心几分,同时又庆幸那不是他想要找到的人。
他是从后门入的府,他一路走到前厅,都未看到老爷和小姐,正当他想继续寻找时,原本已经离去的锦衣卫又因遗漏了什么物什而返回,与陈忠遇上了。
双方看到彼此都一愣,陈忠先是吓了一跳,随即怒上心来,他已然看明白就是这些锦衣卫的走狗杀害了沐家几十口人,他要为他们报仇,眼前就只有两人,他不是没有胜算。
想明白之后,趁着眼前人还没反应过来,他捡起地上遗落的断刀,先发制人。
“狗贼,你们杀我沐家上下,我要你们拿命来。”
话音跟杀招同时到达,返回的两个锦衣卫不及用刀抵挡,其中一人被身旁同伴推开及时,只左臂被划伤了一个口子。
感受到疼痛,伤者痛骂出声:“你奶奶的,上赶着找死。”
他示意同伴一起上,奈何此刻的陈忠被府内惨状刺红了眼,青筋暴起,招招都想要了对方的命,在如此狠厉的刀法之下,两人被打得无反手之力。
不过很快有其他人感到异样,跑来查看,发现了陈忠,他武功再高,也不敌多人围攻。
陈忠缓过劲来,见势不妙拔腿欲跑,沐府他比他们都熟悉,从送米面的侧门逃了出去,却又遇上了赶来增员的锦衣卫。
陈忠背后中了一刀,小腿也被砍伤,血滴在地上,他感受到生命在一点点流逝,想来沐府上下也是这样被杀害殆尽的。
他双目红的滴血,却又忽然勾了嘴角,发出困兽般的嘶吼声,那声音悲愤至极,围攻他的锦衣卫皆被吓得停下了动作。
陈忠扔下手中残刀。
罢了,就让他随沐府众人一起去吧。
他生是沐府的人,死也要与沐府老小死在一起。
只是他不甘心,他死了,再无人为沐家伸冤了。
他高扬着头,紧闭双眼,等待着那些刀刺入他的身体,等着去跟沐府众人团聚。
这时,耳边的风声蓦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怒吼:“等等。”
陈忠睁开眼,道路尽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辆马车,那声音是赶车的仆从发出来的。
仆从在锦衣卫众人不解的目光下,跳车走上前。
“什么人?”
面对凶神恶煞的锦衣卫,那仆从丝毫不惧,从怀里拿出了一个令牌。
说话的人态度软了三分,“原来是靖国公府的人,有事吗?”
仆从稳声道:“这个人偷了我家公子一样东西,所以劳烦诸位刀下留人,待我家公子问清东西去向自会把人送到经历司。”
陈忠以为自己难逃此劫,却不曾想对方三言两语,锦衣卫竟然真的放了他,想来不是对方身份尊贵,就是此刻的他已经无足轻重,不入他们的眼了。
陈忠再次睁开眼,多年后的场景与从前无异,他仍是靠眼前之人才得以保下这条命。
他盯着张淮清身后的玄英,“想来当时出言制止的人就是你吧。”
他心中已有答案,无需玄英作答,接着转头问张淮清:“所以你三番两次地救我,究竟有何目的?”
张淮清言辞恳切,“我并非特意为了救您而来,不敢冒领这个功劳,前辈也不必放在心上。”
陈忠意识到他并不想多说,只冷哼一句,也不知信不信他所说的。
窗外有石子轻击,槐序与张淮清交换了一个眼神,前去开门。
一个瘦削轻巧的身影落在了屋内,如燕子飞回檐下,她一个闪身进了门,与陈忠对上了眼。
徐孟沅此刻悬着的心彻底落了下来,虽说槐序早给她传过话,可她仍怕出现什么意外。
槐序确认四周无人后,掩上门回到张淮清身旁,屋内一时无人说话,气氛有些诡异的僵滞。
徐孟沅不说话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不知道张淮清究竟知道了多少。
最后还是陈忠先开了口,他无言地叹气:“你何必冒险救我,我这残躯已是无用,该去找老爷他们了。”
徐孟沅站在那不说话,目光沉静又隐忍。
张淮清与她隔着一丈的距离,却能清楚地看清她眼里的难过,她不言,他就替她说。
“我想,徐大人劫囚实属无奈之举,今日徐大人应该接到了旨意吧。”
他一向神机妙算,徐孟沅已经不惊讶他知晓这个消息了。
倒是陈忠听完眼神在两人身上流转,“你这话什么意思?接到了什么旨意?”
他竟然不敢直接问徐孟沅。
徐孟沅亲口解开了他的疑惑,“陛下要我在转移你的路上找人扮做劫匪杀了你,我只好让师姐出马,本想让她劫了囚就带你离开,却不想这中途出了一些差错,师姐被元铎缠住了,好在有他们出手相救。”
陈忠沉默了许久才说话,“我料到上头的人想杀我,却没料到他们连正大光明杀我的机会都不愿意给我,我这命就一条,想要就拿去,只要沐家得以昭雪,便值了。”
徐孟沅依旧顾忌着张淮清,没有多言。
“人先安置在你这里,我还有事,先走了。”
徐孟沅今日寡言得令张淮清罕纳,于是他追了出去。
徐孟沅在漫天风雪中转头,张淮清追了出来,却不知道自己叫住她该说些什么。
最后只能脱口一句:“我送你一段吧。”
天已经黑了,他的神色藏在漆黑的夜色里,她看不真切,不过她没有拒绝。
街道上没什么人,只留下了两道深浅不一的痕迹。
张淮清大概是慌张追出来的,身上穿的很少,也不知他的那两个侍从是怎么肯他就这样出来的,或许他们就远远地跟在身后,徐孟沅想着竟然荒唐地想要扭头看一看,她生生忍住了这个念头,与他慢慢地走着。
“你不问我为何要救他吗?”
没想到这个问题竟然是徐孟沅先问出口。
她的声音很冷,在幽静的街道里显得更加寂凉。
“我不用知道,总之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就行了。”
他这样说,徐孟沅本该松一口气,可她却觉得这口气卡在胸腔里不上不下的,堵得她难受,她不如意,也不想让惹她不如意的人舒心。
“我真不知,你究竟是真的不在意这些,还是你什么都知情,还要装出这一幅善解人意的模样。”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几乎是在话一出口的瞬间,徐孟沅就后悔了,她究竟是怎么了,他不追问她反倒生起气来。
张淮清停下来看着她,也很意外的问出口:“你这是在耍小性子?”
“我……”徐孟沅蒙了,她因为他顶多会生气,然后甩下她走人,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
她耍什么小性子了?
小性子,这个词用在深闺里的女子身上还差不多,她明明是在讽刺他,才不是耍脾气。
徐孟沅脑子里这一大堆想法还未理清,只愣愣地望着他。
张淮清却以为她是被他说中后的羞恼,挽回道:“你若想告诉我,我倒是很愿意听。”
“谁要告诉你。”
徐梦沅这下是真的恼羞成怒了,她在未化的雪地里疾走,只留给他一个愤怒的背影。
张淮清不明所以,却也觉得她这样有生气的模样好多了,跨步跟上。
路过一家馄炖摊子,徐孟沅停住了脚步。
“老板,来两碗馄炖,后面那人付账。”
“好嘞,您先坐下喝碗热茶,馄炖马上就好。”
张淮清听见了她说的话,没有丝毫脾气地在她身边落座。
老板很快上了两碗热乎乎的馄饨,“两位客官慢用。”
“多谢。”
“不用,不用。”
听到面前两位谪仙似的人物给自个道谢,老板反倒有些拘谨起来,他用手在裤腿上擦了擦,躬着身离开。
张淮清看着她落在阴影里的眉眼,低声问:“还在生气?”
徐孟沅抬眼睨他一眼,有些含糊不清地说:“张大人是觉得我的气量只有这么小吗?”
张淮清很轻地笑了笑,“自然不是。”
他吃了一口碗里的馄饨,又说:“这里没有旁人,就别叫我张大人了。”
“好。”徐孟沅放下汤匙,倏尔很认真地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关于我……”
她话已出口,却还是截然而止,如果他真的知道了她的身份,就听得明白她在说什么。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眼,既想知道答案,又有些害怕从他嘴里听到一些什么,于是眉头紧锁,看起来有些苦大仇深。
张淮清一时抵抗不住她的眼神,低了头。
他沉默的功夫,徐孟沅觉得漫天的风雪都静止了,她的耳边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只有自己的变得急促的心跳声。
他的沉默已经告诉了她一切。
“你想起来了?”
“是。”张淮清艰难地开口,“我早该想起来的,五年前,我们见过的,我竟然忘了你的模样。”
他笑得有些苦涩。
“晚舟,这才是你的名字,不是吗?”
徐孟沅怔愣了许久,但是之前发生的许多事情都有了更合理的解释,原来那么早他就知道了。
更可怕的是,她竟然不记得紧张,反而还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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