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谰语］菟丝子与红玫瑰

　　“《迷雾中的古堡》、《怒海孤帆》……这些分到文学类；《雕塑艺术与古典美学》，嗯……这些或许该分到艺术类……”莱米卡有条不紊地分类着面前的一摞书，从容而有条理。

　　其实这对于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先看一下书名，再看一下作者的序言，实在拿不准了就稍微翻翻书里的内容，一套流程下来，这本书的归属就清晰明了了。

　　阿什顿静立一旁，目光落在他娴熟的动作上，脸上依旧面不改色。但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眼底漫上些不易察觉的赞许。

　　就在刚刚，负责书籍分类的德弗里意外受伤，这项需兼具学识与细心的工作突然陷入停滞。正当阿什顿为合适人选一筹莫展时，莱米卡——主动站了出来，轻声却坚定地表示自己能够胜任。

　　阿什顿既意外于这个年轻仆役的自荐，又不免欣赏他的胆识。但藏书阁的分类绝非儿戏，空有勇气而没有学识做底气也是白搭。

　　于是他持怀疑态度，从随机选出几本书，让莱米卡辨别他们的分类，——这既是考察莱米卡的词汇储备，也是检验他的观察力与判断力。

　　原本阿什顿并未指望一个马场仆役出身的人能有多精准的判断，可眼前的结果，——着实超出了他的预期。

　　“请您过目。”莱米卡将名录双手呈递给阿什顿。

　　阿什顿接过，简单看了一眼，微微颔首：“基本没有错。”

　　“——但是……”
　　他指尖轻点在《昆虫社会图鉴》的条目上，语气带着几分探究：“有关昆虫研究的著作，应该放到科学类才对，你把它放到了艺术类，为什么？”

　　莱米卡早就料到他会问到这点，于是他自信地笑笑，从容应答道：“先生，这本书看似记录昆虫习性，实则以书名为幌子，借蜜蜂的等级、蝴蝶的虚荣暗讽贵族社交中的虚伪行径。我翻阅序言时，看见作者写到‘借自然之镜映照人类礼法’，明白这并非单纯的科普著作，所以把它划到了文学。”

　　阿什顿闻言，随手翻开书页，目光在字里行间停留片刻，淡淡评价道：“你的词汇量与理解能力，基本上能达到受过中等教育的律师水平。”

　　莱米卡从他平淡的语气中听出了赞许。

　　“之前上过学？”阿什顿把名录递给他，随口问道。

　　莱米卡诚实地摇摇头：“没有。”

　　阿什顿抬眼，眸中闪过一丝意外。

　　莱米卡收起名录，微笑中带着些腼腆，解释道：“是很久以前，我认识的一位年长的朋友教我的。”

　　阿什顿颔首，问道：“刚来庄园的面试，我记得明确要求了你们说明自己的擅长之处，这与你们的岗位划分有关，你的档案……却好像很谦虚？”

　　莱米卡尴尬一笑——是他不想说吗，是他说了德弗里也不往上写啊！初来乍到就被前辈针对，他能有什么办法……

　　阿什顿看他这神情，再联想到德弗里平日的行事风格，心中已然明了前因后果，便不再追问，只是淡淡道：“你通过了测试，足以胜任这项工作。”他抬了抬下巴，示意莱米卡跟上。

　　等管家转过身去，莱米卡才松了一口气，稍稍松了松紧绷的神经——毕竟和这种身份的人单独相处，不紧张才奇怪呢……

　　两人穿过藏书阁一楼的书架长廊，停在深处一扇厚重的木门前。阿什顿从腰间解下一大串铜质钥匙，然后在莱米卡惊讶的视线中，精准地从一堆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钥匙中精准挑出了一枚看起来颇有年头的钥匙，稳稳插进了门锁。

　　“吱呀呀——”木门被打开，可映入眼帘的楼道，却径直延伸进一片浓重的黑暗。

　　——怎么这么黑？

　　莱米卡有些疑惑。

　　他分明记得，从外面看，藏书阁一到三楼都装有宽大的玻璃窗，虽然此时已经是傍晚了，但天光尚未完全褪去，不至于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才对……

　　莱米卡一肚子雾水，但还是识趣地没说什么。

　　阿什顿走进楼梯间的门，熟练地从墙架上取下油灯和火柴。

　　“我来吧。”莱米卡上前接过，熟练地擦着火柴，点燃了油灯，橘黄色的火焰瞬间照亮了一小片区域。

　　阿什顿颔首，率先迈步上楼。

　　直到上了二楼，看见那些被厚重的深色窗帘严严实实遮挡住的玻璃窗，莱米卡才明白究竟为什么里面那么黑。

　　没等阿什顿吩咐，莱米卡自觉把油灯放到了附近的桌子上，熟练地拉开帘子、开窗通风，屋内这才稍微敞亮一点。

　　只是……

　　莱米卡看着四周，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

　　因为一楼存放的已是年代久远、极具收藏价值的古书了，所以莱米卡下意识以为，这扇需两道门锁封锁、且只派一人打扫的二楼，存放的定是更古老更珍贵的典籍，数量也该比一楼更多。也因此，莱米卡来之前心里十分忐忑，总担心自己会出岔子。

　　可眼前的景象却与他的预想大相径庭：书架并非汗牛充栋，甚至还到不了一楼藏书数量的一半，中央摆放着两张背靠背的天鹅绒沙发，墙角砌着一座精致的石砌壁炉，靠窗的四个角落各放着一套样式统一的胡桃木桌椅。傍晚的夕阳透过深红色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柔和的光斑，整个空间静谧又温馨，更像一间雅致的书房，而非藏书的阁楼。

　　莱米卡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时，阿什顿的声音打破了宁静：“让你一个人来打扫，是怕其他笨手笨脚的人把这里的装潢改变。这里和一楼不一样，打扫的时候注意不要变动这里任何一个部件，书籍擦去灰尘之后，仍要放到原位，不许挪动分毫。”

　　莱米卡回过神，垂首应道：“是。”

　　阿什顿缓步走到一排雕花书架前，指尖轻轻拂过烫金书脊，目光沉了沉，又补充道：“二楼早年也陈列着不少古籍珍本，你此刻所见的格局，都是老伯爵在世时亲手布置的。这里的书虽称不上传世孤本，却大多是少爷——也就是现任伯爵——逐页读过的，每一本都格外珍贵，所以打扫时要格外严谨。””

　　“是。”莱米卡应声道。

　　“虽然伯爵并不是很着急地启用二楼，但为了保持藏书的洁净，往后你不必再去马场当值，上午直接来藏书阁二楼打扫；下午等其他男仆来打下手，你便专心负责一楼的书籍分类——按学科归置，注意管理好秩序。”

　　阿什顿从马甲内侧的暗袋里取出一枚铜制钥匙，递到莱米卡面前，指尖带着一丝微凉。

　　莱米卡恭敬地接过那柄意义非凡的钥匙，掩去眼底翻涌的微光。

　　管理藏书阁的日子——正式开始了！

　　…………

　　“天呐，莱米卡！管家真让你……？”罗宾的惊呼声骤然划破仆役餐厅的静寂。

　　莱米卡将食指按在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罗宾那副打了鸡血的模样才稍稍收敛，却仍忍不住前倾着身子，眼里亮亮的全是探究欲。

　　“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你这咋咋呼呼的毛病？”瑞安搁下木勺，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

　　“哎哟，我哪有总这样！”罗宾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转眼就把这点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兴奋地盯着莱米卡，就差没从桌子对面直接窜到他身上了。

　　罗宾的声音压低了一点：“所以你以后就能天天待在藏书阁了？一整天都在那儿？再也不用在外面挨冻了？”

　　“嗯……差不多。”莱米卡没打算多细说。

　　罗宾听完，用拳头轻捶了两下桌面，声音都激动得有些发颤：“那你这岂不是……岂不是升职了？就你一个人！打扫藏书阁二楼啊，瞧瞧！除了你和管家，谁还能进去？谁还能进去？这就是特权啊！”

　　“女管家肯定也能进。”一旁的瑞安冷不丁地补了一句，“还有你小点声行吗？”

　　罗宾：“……”

　　瑞安看看眉飞色舞的罗宾，又将目光移回莱米卡脸上。他总觉得莱米卡说这件事情不像是炫耀或者唠闲嗑，毕竟莱米卡不是这样的人，于是他试探着问道：“你现在跟我们说这事，应该还有别的意思吧？是需要我们帮忙？”

　　莱米卡会心一笑，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没错。藏书阁一楼的卫生已经打扫完了，但书籍分类之后，得有人帮忙搬回去，这样能快些。德弗里之前没定好人选，所以管家让我来安排。我自作主张，想让你们俩……还有拉米塔，跟我一起去。”

　　这话无疑是天大的好意。瑞安和罗宾对视一眼，眼里满是惊喜。

　　要知道，寒冬腊月里，底层仆役的住处从不烧炭火，衣物也和春夏差别不大——穿薄了冻得刺骨，裹厚了又臃肿碍事。像他们这样天天在外扫落叶、打理庭院的，天寒地冻的简直是要了命了。而现在有个名正言顺待在室内、暖暖和和就把活干了的差事，怎么能不让人高兴？

　　两人连忙点头答应。

　　他们这边刚兴奋完，邻桌几道好奇的目光就直直射了过来，明显得让人无法忽视，莱米卡没忍住回看一眼。

　　对面桌的人被他撞见，连忙尴尬地笑了笑。其中一个胆子稍大的青年率先开口：“哈哈，你好，我是负责园林修整的鲁斯，在高级男仆巴里手下干活。咱们都是同一批来的男仆，应该见过。”

　　有了他的开头，剩下几人也纷纷自我介绍——有当时跟着去拿床单晒书、看起来比莱米卡还小五岁的丘奇，还有前两天从梯子上摔下来的倒霉蛋威尔。

　　鲁斯搓了搓手，笑着回忆：“当时面试的时候，我就站在咱莱米卡前不到两个位置，当时莱米卡一进来，这全场的目光全落在人一个人身上了，当时连叫我进去面试，我都慢了一拍。都猜这到底是不是庄园的贵人。后来知道你是男仆，简直让人大跌眼镜，但似乎之后就很少见到你了。唉，也是后悔当初没跟你交上朋友。”

　　莱米卡尴尬地笑笑。那时候他正在马场摸爬滚打呢，压根没闲工夫交朋友，也就和罗宾、瑞安、拉米塔这三个一开始就熟络的人来往多些。

　　“不过你是真厉害，”鲁斯由衷赞叹，“咱们这批人里，就你短短时间内就被管家注意到了。”

　　“还有上次我摔下来，多亏你扶了梯子一把，要不然我肯定摔得更重。”威尔双手合十，做了个祷告的手势，“哦，感谢上帝！”

　　“我还听说你识字？”丘奇眼里满是羡慕。

　　莱米卡谦虚地点点头：“也就勉强能看懂，算不上什么本事。”

　　这话一出，邻桌几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还不算本事？”鲁斯急声道，“你知道管理园林的巴里先生吗？他总说自己阅历够，可就是因为不识字，才一直进不了城堡做事——谁都知道有学识多重要！”

　　“就是，别谦虚了，”另一个男仆接口，“你连上级男仆德弗里的活都能替，这都快成管家身边的红人了！”

　　“是啊，真该早点跟你打好关系……”

　　听着众人的追捧，莱米卡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他向来不习惯在人前炫耀，深知“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被人夸奖的感觉固然不错，但稍有不慎，就可能迷失自我，甚至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端起陶杯，喝了一口温热的蔬菜汤。就在这时，“当啷”一声脆响骤然响起——是餐具相撞的尖锐声响，不大不小，却足够突兀。

　　莱米卡诧异地扭头看去，只见拉米塔猛地放下手中的刀叉，盘子里吃了一半的黑麦面包还微微晃动着。

　　“怎么了，拉米塔？”罗宾心直口快，“你都一直这样好几天了。”

　　“没什么。”拉米塔的声音冷冰冰的，有意无意地扫了莱米卡一眼，拿起叉子狠狠戳了戳盘子里的面包，“只不过有的人是男管家身边的红人，有的人却快要被女管家逐出厨房了。”

　　这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周围的热络。全场陷入了诡异的寂静，连咀嚼声都停了下来。

　　鲁斯等人见状，连忙尴尬地扭过身去，假装整理餐具，谁也不敢搭话。

　　莱米卡有些无语：这明显是在拿他撒气。

　　拉米塔似乎也觉得自己的怒火发得莫名其妙，脸上挂不住，猛地站起身，咬牙道：“我吃好了。”说完，端起盘子，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餐厅。

　　等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餐厅里凝滞的气氛才稍稍缓和些。

　　莱米卡搅了搅碗里早已凉透的汤，问道：“他是被调出厨房了？”

　　“啧，不好说。”瑞安望着拉米塔离去的方向，语气有些淡漠，“好像是女管家私下提过要给他调岗，但没有当面通知，也不知他从哪儿听来的风声。总之这几天他心里一直耿耿于怀，闲的没事干乱撒气。”

　　瑞安看着拉米塔走出的门，淡淡评价道：“不过啊……他这性子，确实得改改。”

　　罗宾立刻连连点头，深表赞同。

　　瑞安瞥了他一眼，又补了一句：“你这说话不看人脸色的直性子，更该改。”

　　罗宾：“……”

　　莱米卡的目光落在拉米塔空置的座位上，搅了搅凉下来的汤，不知道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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