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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结
淮泰5272年冬,陵阳初雪
溯酖酒踩着积雪推开军帐时,砚台里的墨汁刚要结冰。帐中烛火昏黄,萧冥声正伏在案前绘制地形图,青竹笔在宣纸上洇开半道歪斜的墨线,手总有些发颤——那是前日混战里被流矢擦伤肩骨,换药时绷得太紧的缘故。沧袭吃饱喝足,正抓在一旁的木杆上睡觉,见溯酖酒进来,立刻扑棱着翅膀激动地鸣了两声,爪子差点抓不稳木杆。
“伤口还疼?”溯酖酒放下怀中的暖炉,指尖轻轻掠过萧冥声缠满纱布的右肩,动作放得极轻,生怕碰疼了他。
对方笔尖一顿,忽然抬头,眼中映着帐外落雪的微光,语气里带着几分似真似假的打趣:“比起烨崇王殿下亲自给我上药时的手劲,这点疼算什么?当时您按得我肩甲都快麻了。”
“我的手劲有那么大吗?”溯酖酒挑眉反问,指尖还停留在纱布边缘——他分明记得那日换药时特意放轻了力道,想来是对方故意逗他。
帐外北风呼啸,卷起营中军旗猎猎作响,声音穿透厚重的帐幕,在帐内漾开细碎的回音。溯酖酒望着帐帘上晃动的光影,忽然想起三日前的混战:温热的血溅在他玄色衣摆上,顺着衣料的纹路漫开,像极了寒冬里骤然开败的红梅,那刺眼的颜色至今仍清晰地印在脑海里。
“为何要这么做?”溯酖酒忽然开口,指尖轻轻捏住萧冥声欲翻书的手。对方掌心的薄茧蹭过他的指腹,带着常年握枪磨出的粗糙触感,那是军营岁月留下的痕迹:“你我不过是初逢的同僚,犯不着为了护我,连命都不顾。”
萧冥声忽然轻笑,借着这点相握的力道,轻轻将人拉得更近几分——雪光从帐缝漏进来,恰好照亮他眉间未褪的青黑倦色,那是连日绘图、熬夜部署留下的疲惫:“殿下可知,臣喜欢了你许多年?而且三年前在长京兔儿神祠,殿下可还记得自己亲手系在祠前柏树上的那根红线?”他另一只手缓缓抚上溯酖酒腕间,那里还缠着半旧的红绳,颜色虽淡却依旧牢固:“我当时就站在祠门后,看见你在签筒里抽中‘永结同好’的签文时,耳尖红得像烧起来一样,那模样,臣到现在都没忘。”
溯酖酒猛地缩回手,耳尖果然又烧了起来,连带着脸颊都泛起一层薄红。那年他与黎泽昭随生父进京述职,趁着空隙去兔儿神祠祈福,在祠内遇见独自焚香的萧冥声——少年将军身姿挺拔如青松,一身银甲衬得眉眼愈发俊朗,却在看见他转身时,慌乱得碰倒了案前的烛台,烛火摇曳间,对方的耳尖比他自己的还要红。后来他才知道,对方竟是朝廷新派来的陵阳守军将领,早与他通过数封军情往来;更巧的是,对方也曾是他的同门师兄,只是当年师从不同师父,始终未曾谋面。
“原来你早就认出我了。”溯酖酒别过脸,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萧冥声手腕上——那里也绑着一根红绳,与他腕间的那根样式、颜色都一模一样,显然是一对。
萧冥声忽然轻轻握住他的手,缓缓按在自己左胸——手下的心跳沉稳有力,带着鲜活的温度,一下下撞在掌心里:“第一次收到你的军情手札,我盯着落款处‘酖酒’两个字,在军帐里坐了整整一宿,反复确认那是不是你。”他拇指轻轻摩挲着溯酖酒掌心的薄茧,那里因常年握剑磨出了浅红的痕迹,触之温热却粗糙:“后来每次接到你送来的文书,我都要偷偷在末尾画朵小梅花——就像现在,你总在给我的战报边角,藏着只有我们才懂的雪松暗纹,我早就看出来了。”
帐中暖炉“噼啪”作响,火星偶尔溅起,在昏黄的烛火里跳着细碎的光。溯酖酒忽然想起半月前收到的那份战报:边角处果然有半片淡浅的梅花印记,当时他只当是墨汁晕染的痕迹,未曾细想,如今想来,那竟是对方藏了半年多的心意,藏在一封封冰冷的军情里,悄悄传递着牵挂。他猛地抬头,恰好撞见萧冥声眼中翻涌的火光——比帐中烛火更烈、更烫,那里面盛着的,是毫不掩饰的深情与欢喜。
“晟悯兄。”溯酖酒忽然轻声唤他的字,声音虽轻,却清晰地传入萧冥声耳中——这是他第一次在军营里如此称呼对方,褪去了上下级的疏离,多了几分亲近。“明日随我去城头看雪吧。陵阳的初雪干净,没有哀召城里的那些纷扰,总比在帐里闷着好。”
萧冥声的瞳孔骤然收缩,喉结用力滚动了一下,用尽全力才稳住声音,只应了一个字:“好”——尾音里带着难掩的颤抖,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战场上那些无眼的刀枪,差点让我没机会说这话——”溯酖酒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望着萧冥声,一字一句地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我喜欢你,从看见你在月光下舞剑的那夜起,就喜欢了。”
雪粒子打在帐顶上,沙沙作响,像极了那日演武场的风声。溯酖酒望着腕间的红绳,忽然想起初到陵阳的那夜:月光明亮如昼,他在演武场练剑,一个转身的瞬间,便看见萧冥声倚着不远处的旗杆看他——对方望着他的眼神,没有半分将领的严肃,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柔情。原来有些缘分,早在雪落之前,就已经悄悄在心底生根发芽,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破土而出,长成参天的模样。
萧冥声望着两人腕间轻轻晃动的红绳,忽然缓缓低头,在溯酖酒的额间落下一个极轻的吻——轻得像雪花落在掌心,转瞬即逝,却让帐中的温度骤然升高。溯酖酒猛地愣住,耳边传来对方轻笑的声音,温柔得能化开寒冬的冰雪:“等打完这场仗,我便带你去看陵阳的雪山。那里的雪比城头的更白,山顶的云海也好看,我们可以在山上待上几日,好好看看风景。”
帐外的风雪渐渐停歇,月光透过帐顶的缝隙洒进来,在两人相握的手上投下交缠的影子——那影子紧紧贴在一起,密不可分。溯酖酒望着萧冥声眉间映着的雪光,忽然觉得,这世间最温暖的事,莫过于在苦寒的军帐里,遇见一个愿意用数年时光,将一根普通的红线,悄悄系成心锁的人;守着一份不敢言说的心意,等一个能坦然相告的时刻。
后来他们才知道,那夜在兔儿神祠,萧冥声抽中的签文是“情之所钟,虽千万人吾往矣”;而溯酖酒的“永结同好”,早已在雪落的陵阳,为两人埋下了一生的牵缠——那牵缠,从红绳系上手腕的那一刻起,就再也解不开了。
————————
溯酖酒是被一股熟悉的、浸着檀香与体温的气息唤醒的。
睫羽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他缓缓睁开眼,望着洞顶垂落的钟乳石尖——那上面凝结的水珠正慢慢下坠,在石面上积成小小的水洼。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下软榻上的兽皮:这触感不对,不是烨崇王府里柔软顺滑的冰蚕丝被面,也不是战场上染着血污、硬挺粗糙的甲胄内衬,而是带着兽毛肌理的温热与粗糙。
“相愉。”
沙哑的呼唤忽然响起,像被山风揉碎的月光,带着十年霜雪的冷峭,又藏着压抑了太久的炙烤与急切。溯酖酒猛地转头,只见洞壁旁篝火跃动的光影里,萧冥声正从石案前起身——月白中衣的领口微敞,露出锁骨下方蜿蜒的旧疤。那道疤他记得清楚:是当年萧冥声在战场上杀敌时留下的,本该连同对方的尸身一起埋在陵阳乱葬岗的伤痕,此刻却在火光中泛着鲜活的淡红色,触目惊心,又真实得让他心头发颤。
“你……”溯酖酒的喉间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干涩得发紧,指尖发颤地撑着软榻慢慢坐起——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对方,生怕眼前的一切是幻觉,生怕下一秒这人就会消失。床头木架上挂着他再熟悉不过的玄色战袍,袖口处绣着的银鳞暗纹,是当年他趁着冬夜,一针一线亲手缝上去的,每一片鳞甲的纹路都记得清楚;而眼前人洗去易容的面容,分明还是记忆中那个会在军帐里替他挑灯研墨、温酒暖茶的靖南侯——只是向来端方温和的眉眼间,多了几分岁月沉淀的孤绝与戾色,可那双眼里的温柔,却依旧是他记挂了十年的模样。
萧冥声的脚步比思绪更快,几乎是在溯酖酒坐起的瞬间,便跨出两步到了榻前。他垂在身侧的手几度蜷起又松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显然是在极力克制着翻涌的情绪,最终化作一声近乎破碎的叹息,整个人轻轻跌坐在榻沿。他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托住溯酖酒的后颈,指腹轻柔地碾过对方发间的碎发,带着不容抗拒却又格外珍视的力道,缓缓将人往怀里按:“别躲,是我……是晟悯,我回来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十年未见的檀香混着山洞里潮湿的水汽,瞬间涌进溯酖酒的鼻尖——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包裹着他,像一张温暖的网,将他十年来的不安与思念都兜住。他僵直的脊背慢慢弯下来,卸去了所有的防备与坚强,听见对方埋在他颈间的声音闷得发颤,那里面藏着后怕、庆幸,还有压抑了太久的委屈。
水珠从洞顶坠落,滴在石面上,溅起细碎的声响,在寂静的山洞里格外清晰。溯酖酒感受着怀中人掌心的温度,感受着对方微微颤抖的身躯——他以为对方早已葬身火海,尸骨无存,却万万没想到,再相见竟是在这样隐秘的山洞深处:洞角的温泉蒸腾着白雾,将两人交叠的身影融在朦胧的水汽里,像隔了层永远揭不开的光阴,虚虚实实,让他鼻尖发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为何……”溯酖酒的指尖缓缓穿过萧冥声及腰的长发,触到发间悄然藏着的几缕银线——那是这十年风霜、日夜操劳留下的痕迹,像雪落在墨色的绸缎上:“为何要假死?连我都要瞒着?你可知我……我以为你真的不在了。”话到嘴边,却被哽咽堵住,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陵阳二十万铁军,若没了主将的尸身,如何让李昊那小儿相信萧家军已折损殆尽,如何让他放松警惕?”萧冥声缓缓抬起头,拇指轻轻拭去溯酖酒眼角的湿意,动作轻柔得仿佛怕碰碎了眼前人——掌心的薄茧蹭过对方眼下的泪痣,带着熟悉的触感,那是他想了十年的温度:“我若不死,你和阿诚便永远要活在明枪暗箭里,日夜不得安宁。我不能赌,更不能拿你们的性命去赌。”他忽然低笑一声,指腹轻轻抚过溯酖酒腕间的红线——那是当年在兔儿神祠,两人许下契兄弟之约时一起系的,如今虽已褪色,边缘磨得微毛,却仍牢牢缠在两人腕间,从未取下:“只是没想到,你竟会带着阿诚冒险回千程皇城,还让那小子在朝堂上大闹一场,差点把自己也搭进去——后来我听说时,心都快跳出来了。”
溯酖酒想起萧璟诚那双蓝瞳中燃烧的怒火,想起他在朝中勇进不退的模样——那些画面一一闪过脑海,他忽然忍不住轻笑出声,眼底却泛起了湿意。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萧冥声胸前的旧疤,触感粗糙却真实,凹凸的肌理清晰可辨,让他终于确信,眼前人不是幻境,是真真切切回到他身边了:“你可知,阿诚如今长大了,也懂事多了,不再是当年那个矮矮小小的小孩了。他真的是个很坚强的孩子,我每次瞥见阿诚的那双眼睛,便恍惚觉得……”
“觉得我从未离开过,对不对?”萧冥声忽然低头,额头轻轻与溯酖酒相抵——鼻尖相触时,能清晰听见彼此紊乱的呼吸,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气息拂在脸上。洞外山风掠过洞口的藤蔓,叶子沙沙作响,将篝火的火星吹得四散;有那么一瞬,溯酖酒清晰地看见对方眼中倒映着自己泛着红的瞳孔,还有某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与珍视,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萧冥声的拇指轻轻碾过溯酖酒微张的唇瓣,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在对方下意识吸气的刹那,他缓缓凑近,额头依旧抵着他的额,声音低哑而郑重:“相愉,这十年,我没有一日不在想你,没有一日不盼着能再这样看着你,能再这样跟你说说话。”溯酖酒先是一怔,随即抬手攥紧对方中衣的下摆,指腹陷入对方腰侧结实的肌理——那里有道新伤,还未完全结痂,边缘泛着淡红,硌得掌心发疼。萧冥声低哼一声,却没有避开,反而抬手顺着他的脊背滑向腰窝,轻轻托着人往自己身前带了带,让他靠得更稳;膝头不经意间顶开对方交叠的膝弯,让溯酖酒不得不微微蜷起腿,整个人更紧地贴在他身前,感受着彼此滚烫的温度。
“晟悯兄……”溯酖酒的声音被吞进彼此交缠的呼吸里,带着压抑了十年的委屈与思念。他的手腕被萧冥声轻轻按在软榻两侧,动作温柔却坚定,不让他有半分退避的余地;另一只手始终托着他的后颈,目光牢牢锁住他的眼——仿佛要将这十年错过的光阴,都从这双清澈的眼睛里,一点点补回来。洞顶漏下的月光恰好落在两人相贴的额角,照见溯酖酒湿润的眼尾,还有萧冥声喉结滚动时,脖颈处绷紧的肌肉线条——每一寸,都是他记挂了十年的模样,都是他午夜梦回时反复描摹的轮廓。
不知过了多久,萧冥声才缓缓松开按在他腕间的手,额头轻轻靠在溯酖酒的肩窝,呼吸间全是对方身上淡淡的雪松气息。那是他最熟悉的味道,是他十年来在无数个深夜梦里反复萦绕的气息,是支撑他熬过那些艰难岁月的念想;如今终于再次真切地闻到,终于能这样近距离地感受,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溯酖酒的指尖缓缓划过萧冥声后颈的碎发,忽然看到对方锁骨上的一处浅浅的齿痕——颜色淡红,边缘还泛着点粉色,他才惊觉,自己方才情绪激动时,竟不知不觉间咬在了对方锁骨上方,留下了这样一道印记。
“疼么?”他指尖轻轻抚过那道印记,动作放得极轻,像触碰易碎的珍宝——耳尖瞬间发烫,带着几分无措与歉意。
萧冥声忽然低笑出声,笑声里满是释然与满足,还有藏不住的欢喜。他抬手握住溯酖酒的手腕,再次按在自己左胸,让他感受着自己有力的心跳——那心跳因他的靠近而变得急促,却依旧沉稳:“这里疼了十年,想你一次就疼一次,疼得夜里都睡不安稳。现在才知道,原来你留下的印记,比刀剑伤痛更让人甘之如饴,比任何药石都管用。”他忽然抬头,在溯酖酒额头上又轻轻吻了一下,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当年在兔儿神祠,我系红线时就想,若能与你并肩同行,共赴生死,便是刀山火海也值得。如今看来,这十年的分离虽苦,却也让重逢时的这一刻,比任何时候都更像在云端——踏实,安心,像终于落了地。”
溯酖酒望着对方眼中跳动的火光,想起当年在陵阳城头,两人并肩而立,看萧家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的模样。那时他们以为前路只有生死,却未想十年后,竟能在这山洞里,借着篝火与月光,让彼此的心跳在胸膛里共振。
洞外传来夜枭的啼叫,温泉的水汽漫上来,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洞壁上。萧冥声的手掌始终护着溯酖酒的后腰,指腹隔着单衣摩挲着对方腰眼处的薄汗,像是要把这十年缺失的温度,一寸寸地焐热回来。而溯酖酒蜷缩在对方怀里,听着那沉稳的心跳声,忽然觉得,这世间最亲密的不是肌肤相亲,而是彼此灵魂在时光里的相互认领——就像他腕间的红线,与对方胸前的护心镜,早已在十年前就系成了解不开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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