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长的电影

　　幸福的是他们可以每天抱在一起了。

　　可不幸福的是，同居之后，缪绡却再没表现出上个月那样的热情主动。

　　她依旧温柔，但多数时间却是沉静的，和那时的缪绡判若两人。

　　靖合有时不免困惑：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缪绡呢？

　　是那个温柔可爱、深夜里缠着他不放、热情妩媚、甚至有些撩人的她？

　　还是眼前这个偶尔沉默、最大的要求不过是让他停车买杯咖啡、喜欢望着窗外的天、总是让人摸不透的她？

　　他有时甚至觉得，一个月前那个大胆靠近他的缪绡，只是一场短暂而灼热的梦。

　　不过，怎么样都好。

　　无论怎么样，他都喜欢。

　　虽然那个主动撩拨他的缪绡总能轻易让他脸红心跳、手足无措，但其实，他真的很爱她的主动。

　　他并非不能满足她，只是相较于大多数男人，他对情事本身看得没那么重。

　　相比身体上的欢愉，他更想要的是她窝在自己怀里，坐在自己腿上，耳鬓厮磨地一句一句叫自己“靖哥哥”。

　　他沉迷于她身上那种像猫一样依偎的亲密感，更沉迷于他们彼此靠近时，那种独属于他的温存。

　　这种过去二十年和别人从未有过的感觉，让他飘飘然、让他有活着的实感。

　　只是好景不长。

　　同居没多久，靖合就接到了家里打来的紧急电话——

　　爷爷突发重病住进了ICU，而一向除了工作在任何事上都没心没肺的哥哥，也在之后不知所踪了。

　　他必须立刻赶回美国。

　　偏偏电影也到了后期关键收尾阶段，各种麻烦事接踵而来。

　　纵使万般牵挂着缪绡，但爷爷的安危终究是摆在第一位的。他匆匆安排好，留下缪绡在这边处理后续，便登上了飞往洛杉矶的航班。

　　###

　　是不是每个人的成长，都要经过一个被命运拖行的、撕裂般的苦夏呢？

　　靖合想，那个夏天，大概是他生命中最痛苦、最漫长的夏天。

　　他多么希望它从未发生，或者能快些、再快些过去。

　　又或者，那个时候他就应该带着缪绡到月球上去，没有了沉重的地心引力，没有了蜂拥而上的人群，他们两个人在月球上，只有彼此热烈的目光和温暖的怀抱。

　　十年后的靖合回想自己和缪绡的爱情，把这个夏天归咎成为了一切痛苦的开端——

　　如果不经历这个夏天，爷爷就不会离开，而施侨也不会一走就是十年，剧组不会解散，缪绡不会为了筹钱一病不起，不会为了他的未来把自己搞成严重焦虑症十年未愈，不会因此失去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他们也不会认识况瑾，这个他此生最大的情敌。

　　最重要的是，如果不经历这个夏天，他们一开始就不会分手，然后蹉跎了十年。

　　###

　　但靖合也说，如果不经历这个夏天，他就并不会认识真正的缪绡。

　　###

　　说起来，为什么他要亲自赶回美国呢？

　　——

　　一贯风流却自有分寸的哥哥从来不会祸害公司里或身边的人，可这次却玩过了火，竟真敢和自己下属发生关系。那女人来头不小、背景复杂，说不定还和对手公司有些联系，这下被她抓住了把柄，若这不光彩的事儿抖搂出去，不止哥哥会身败名裂，只怕整个家族的企业也将受到重创。

　　而爷爷闻讯后怒极攻心，当场晕倒，被家人紧急送进了ICU。

　　他这王八蛋哥哥更在慌乱中自己卷着尾巴逃去了欧洲，关了一切联系方式，彻底和家人失联。

　　落地美国后，靖合每天都守在爷爷的重症监护室外，日夜不离，心力交瘁。

　　然而一切终究无力回天，爷爷已是时日无多。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并非如自己想象中那样理性稳重，说白了，他只是从没真正面临过失控罢了。过去的二十年，他像个幼稚的傻子。

　　几天后，爷爷的病情进一步恶化。

　　医生也劝家属做好心理准备......早早准备后事。

　　靖合不忍，想着哪怕多一天，也要让爷爷安心。

　　他想方设法找哥哥，不知坐了多少红眼航班，隔几天就飞往欧洲一趟，奔波在各个城市之间。他问遍了哥哥的老朋友，查遍了那边公司所有蛛丝马迹，搜遍了哥哥的社交账号，却一无所获。

　　就在这焦头烂额的档口，缪绡那边也出事了——

　　施侨因过去的不当言论被人翻出，被官方全面封杀。

　　一夜之间，他们成了众矢之的。

　　这对即将上映的电影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

　　###

　　欧洲和美洲差了很多时区，却都与国内差了很多小时。

　　尽管隔着时差，靖合还是坚持每天晚上给缪绡打电话。

　　他回身乏术。

　　他从没意识到原来自己并非如自己想的洒脱，原来他也有太多想保护想关心的人。

　　他担心她，可他见不到她，他只能隔着电话听听她的声音，杯水车薪。

　　靖合出国后，就再没空留意国内新闻，一开始还不知道施侨出事了。起初通电话，缪绡还是那副淡淡的温柔的样子，每次都是轻描淡写地说什么，‘你在那边照顾好爷爷’。直到后来有一次，靖合察觉到她的声音有气无力，十分不对劲，他追问不放，缪绡见实在瞒不住了，才无奈地吐露实情。

　　靖合真想立刻飞回国替她处理这一切，可他实在已经没办法了。

　　而她也一口回绝了他：

　　“你别管我这边，先照顾好爷爷。这边一切有我在呢。”

　　再后来，电话也越来越难打通了。

　　她太忙了。

　　更糟的是，岚姐在事发初期试图斡旋施侨事件时遭遇车祸，腿和胳膊多处骨折，十分严重。

　　树倒猢狲散。

　　施侨一出事，整个圈子都避之不及，所有资源、合作方纷纷抽身，哪还敢和他扯上关系？

　　重担几乎全压在了缪绡和程双林等少数几人肩上。

　　他们既要为施侨的事奔走，更要咬牙推进电影节冲奖。

　　那个时候，靖合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望着来来往往的人，他时常想——

　　他的绡绡明明比他还小一岁，明明是最该享受明媚青春的年纪，可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对她呢？

　　老天真是不公平啊，他从来都不会平等地善待每个人。

　　他从来都是欺软怕硬。

　　好不容易施侨的事态暂时稳住，电影参评电影节的工作又进入白热化。

　　某天深夜，两人好不容易接通了通话。

　　“靖哥哥......”

　　靖合清晰地听到她的嗓子已经哑了，她的状态差极了，仅仅一句话，他都能想象到电话那头她憔悴的样子，整个人强撑着才没有倒下。

　　她却仍强打精神地说：

　　“不用担心我，我没什么事的。靖哥哥......我这几天在忙电影节的事，一直在申报奖项......我想让你争取最佳男主的提名，不过过程会有些麻烦，不知道你......”

　　靖合听不下去了，红着眼说：

　　“我真的无所谓，绡绡。那些什么提名对我而言根本不重要。比起我个人的成就，整个剧组的成就才是最重要的。一部电影是一个整体。我们是一起拍的电影，就应该一起被看见。更何况你都已经这么忙了，不要再想着我的事了......照顾好自己好不好？”

　　缪绡却斩钉截铁地说：

　　“靖哥哥，你听我说......这是你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电影。你今年才二十岁，甚至刚过二十岁。你这个时候去参加电影节，评委们评判你的标准是你的天赋和潜力。可是下一次，你就不再是新人，到时候评委们评判你的标准就是资历和作品积累。要有足够的作品，你至少得再等十几年。即使这十年再顺利，十年后，你又真的能遇上一部好作品，也不见得会竞争得过那时候的潜力新人和其他国家有资历的人。”

　　说完，她陷入沉默，

　　“靖哥哥......你不用管这些，我来做就好。即使你不愿意我做我也会去做的。在那边要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你爷爷，不要太累了，也不要再操心我这边的事。”

　　可命运并未因此仁慈一点。

　　在欧洲找到哥哥、又劝他回国后，刚赶回医院，爷爷还是在当天深夜就此离他而去了。

　　那一刻，他才真正感受到什么是痛苦。

　　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理性的人，只是自己太傻，太天真了而已。

　　明明只是晚熟不懂事罢了。

　　爷爷的离世抽走了他生命的某个支柱，而在那之后，上天却没有好心地给他一点喘息的时间。

　　几天后，《滴——滴——》便拿下了那年的三项大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

　　一部电影，三个重量级奖项，在整个奖项史上也实在罕见。

　　他也成了大陆电影史上最年轻的国际影帝。

　　聚光灯打下来，镜头追着他，记者们蜂拥而上，无数的鲜花、掌声......

　　影迷们热烈地喊着他的名字。

　　他从美国飞赴欧洲领奖，行程仓促得甚至无暇绕道去见缪绡一面。

　　万众瞩目下，他匆匆上台，接过那座沉甸甸的奖杯。

　　面对如海浪般汹涌的闪光灯和台下无数期待的目光，有记者问他，让他发表获奖感言。

　　他本该说点什么的，感谢导演，感谢剧组，感谢评委，感谢命运的厚爱......

　　可他望着台下，只有沉默。

　　我的绡绡......

　　你在看吗？

　　最终，他对着镜头，莫明其妙地说了一句：

　　“拍完这部电影后，我只觉得我的人生变得无比孤独。”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