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正常的

　　“夫人。”秦管家眼含热泪，扶着脑袋来到李珺希身旁。

　　李珺希坐在阳台上吹风，听见秦管家的称呼，吓得回头。好在客厅里没人，大家都因为“幻痛”影响，吃完饭后不得不回房间躺下。

　　“秦管家，说了不要再叫我夫人。”李珺希小声凑上前。

　　“哦。”秦管家扶着脑袋答应，心中却想，其实先生挺喜欢他叫夫人的。在两人之间权衡片刻，秦管家决定尊重先生意愿，除了这个，其他都听夫人的。

　　对于秦管家的称呼，李珺希也没有生气，看他精神不错，笑问，“周云合给你送别墅跑车了吗？”

　　“送了送了。”秦管家连连点头，“谢谢夫人的救命之恩。”

　　“没事。”李珺希摆摆手。

　　秦管家眼眶更红了，有些激动，“在我小时候，先生救过我的命，现在夫人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秦方何德何能啊。”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周云合救过你。”李珺希突然想起以前在茶室与秦管家的对话，当时因为太生气，秦管家说的时候，她根本没有在意。

　　以前跟周云合在一起，很多事情没有去了解，只知道秦管家呆在周云合身边许多年，身兼管家、助理多职。

　　现在倒是对周云合救秦管家这件事有点好奇了。她兴致勃勃拉着秦管家在椅子上坐下，又给他倒了杯果茶，“你给我说说，他怎么救的你？”

　　秦管家有些开心，夫人终于开始对先生的事情感兴趣了。又有些心酸，过了这么长时间，夫人才问关于先生的事。

　　想起过去，就像掀开陈封的相册，尘土飞扬，心中顿感恍惚。真是过去太多年了，秦管家感慨，而如今再有几年，他都要迈入知天命的年纪。

　　“我与先生初次见面，还不到九岁。”他望向远处的天空。

　　“我出生在南方的一个小村庄里。这个村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几百号人依山傍水，热热闹闹地生活在那里。现在记起来，我小时候好像天天去山上掏鸟蛋，下河捉鱼挖河蟹，每天都过得很快乐。”

　　秦管家笑了笑，接着神情平静下去。

　　“我记得那年夏天，比往年还要闷热，天蓝蓝的，却压得很低，连一丝风也没有，雨就更少了，田里的庄稼缺水枯死大半，村里的老人都说，老天爷不给好脸色，恐怕今年难熬。”

　　“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着……”

　　秦管家的声音仿佛穿过悠悠岁月，回到了那年。

　　已是深夜，院子里的大黄都睡了，隔壁传来爷爷和父亲此起彼伏的鼾声，秦方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没有睡意。

　　白天与小伙伴们玩了一整天，还钻到林子里抓到一只竹鼠，此刻兴奋劲没过，脑袋极为清醒。

　　他望着窗外的夜空，想起白天小伙伴提起曾和哥哥夜晚上山抓蝎子的事。

　　“拿去镇上卖，可值钱了！”小伙伴两眼放光又很骄傲，“我哥说了，多抓几次就能给我买一把玩具枪！”

　　玩具枪啊，那是山里的小男孩最憧憬的玩具。

　　但是秦方对这个不感兴趣。

　　爷爷腿疼的毛病又犯了，白天都无法下地走路，去镇上看过大夫也不见好。几天前他听隔壁邻居说，用了个蝎子做药的偏方，治好了肩膀痛。

　　秦方想，那蝎子是不是也可以治疗腿痛？反正都是身上痛嘛！

　　于是白天他用那只竹鼠软磨硬泡向小伙伴换来了蝎子出没的准确位置……想到这，秦方躺不住了，猛地坐起身。

　　不行，得赶紧去抓，要是被小伙伴捷足先登，就没有那么多蝎子了！

　　他连忙穿好衣裳，在屋子里翻出竹夹、手电筒、和一只有盖的小竹筒，轻手轻脚出了院门，往小伙伴说的山上跑。

　　晚上的月亮看起来沉沉的，像是伸手就能触碰到，月光明晃晃洒在大地上，亮得连手电筒都不用开。

　　秦方钻入山林中，哼哧哼哧一路往上爬，半个多小时后，终于来到目的地。

　　这里的空气有一股腐朽阴湿的味道，头顶上方的密林覆盖住天空，黢黑一片，手电筒的光微微亮，依稀看见不远处有大片山石堆叠。

　　秦方喘着粗气找一圈，没发现小伙伴的身影，心中窃喜，看来今晚的蝎子是他一个人的了！

　　连休息也顾不上，他依照小伙伴说的方法，蹲在地上翻找石块。

　　二十分钟后，终于在石缝中瞧见一只翘起的蝎子尾巴，秦方抹掉额头上的汗，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见了这辈子最恐怖的声音。

　　那声音来得突然，轰隆作响，连绵不绝，在林间环绕，像是低沉敲击的鼓，又像是雷鸣，更像是一只藏在山林中吼叫的怪物。

　　秦方吓得差点尿裤子，他匍匐在地，探头想要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就在这时，身下的土地开始剧烈晃动！

　　四周的树木也跟着左右摇摆，前方不远处最顶端那块大石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朝他的方向滚下，秦方惊得大喊一声，连滚带爬转身跑。

　　地面晃动得更加猛烈，秦方的两条腿打摆子般完全站不住，他脚一滑差点滚下山，赶忙抱住一旁的大石。

　　惊慌间抬头，他看见了对面的大山。

　　一座比他这边还要高的山体在天地间剧烈摇摆，那种视觉上的冲击让秦方有种错觉，仿佛那不是山，而是一个被谁堆砌的沙堆，因为外力作用摇摇欲坠。

　　十指紧紧抠住怀里的大石，秦方感到越来越恐惧和不安，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对面。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只是打了个哈欠的时间，那座大山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终于支撑不住，崩塌了。

　　声响惊天动地，松散的山体快速往下冲，而山脚下正是秦方家所在的村子！

　　“不！”秦方脸色大变。

　　山土无情又迅速地翻涌上去，掩埋正在沉睡的村落，树木石土严严实实覆盖一层又一层，一眼看去，像是深山中新生的山地。

　　只是几分钟的时间，一个村子就这么消失了。

　　“爸爸妈妈！”秦方眼泪狂涌而出，疯了般往山下跑，“爷爷！小妹！”

　　脚下震动还在继续，秦方一路跌跌撞撞，身后传来轰隆巨响，且距离越来越近，秦方仓惶地往后看，一双流泪的眼睛猛地溢出恐惧。

　　之前那岌岌可危的大石竟不知何时落下，正向他滚来！

　　……

　　天空微微泛白，空气里满是腥臭的尘土味道。

　　山中狼藉，数不清的大树连根拔起倒在地上，杂草灌木混乱，一处狭窄的土路上横亘着一块大石，仔细看，石头下方竟有一个土坑，秦方就卷缩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

　　他运气好，在逃跑的时候不小心滚进土坑中，没有被石头砸死，但他运气也不好，头顶的大石有千斤重，他出不去了。

　　秦方在这坑中躺了一晚上，想了一晚上，哭了一晚上，也恐惧了一晚上。断断续续的救命声从坑中飘出，心中却想，这时候，又有谁能来救他？

　　就在他万念俱灰时，土灰簌簌掉落在脸上，他抬眼去看，头顶的大石竟然悬浮起来，飞进一旁的密林中。秦方惊得瞪大眼睛，翻身趴在坑上，探头去看。

　　前方山岩边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他穿一身黑衣，覆手而立。

　　“是、是你救了我？”秦方抖着嗓子问。

　　那男人一动不动，声音冰凉，“山下被掩埋的村子，是你的家？”

　　秦方鼻子一酸，痛苦地应了声。

　　黑衣男人转脸看他，晨光落在男人年轻俊美的容颜上，像是神光。秦方愣愣地看着他，心中震撼，这人怎么这么好看！

　　又想起刚刚他凭空运走的大石，眼睛一亮，难道他是神仙？秦方吸吸鼻子，太好了，神仙来救他们了！

　　但那“神仙”却一脸淡漠，指向山下被夷为平地的村落，“他们都死了，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这话无情地击穿了秦方燃起的希望，他气得满脸通红，眼泛泪光，握紧拳头朝他吼，“你胡说！他们才不会死！”

　　那时候的黑衣男人还没有几十年后有温情，一双眼睛又沉又冷，看着哭泣的秦方就像在看一只虫子。

　　秦方无视男人的居高临下，在心里把这个神仙咒骂了无数遍，他又气又悲伤，狠狠瞪他一眼，爬起就往山下跑。

　　山下草木杂乱，混合着泥土，满目疮痍。附近连寻常的鸟鸣都没有，好像随着昨晚的灾祸，周围的生灵都已一并掩埋。

　　秦方站在这片倾倒的山体中，茫然无助。这里到处都是一样，他找不到家的位置了。不满九岁的孩子，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眼泪滴落进泥土中，秦方崩溃大哭。

　　他跪在松软的山体上挖了一天。一开始还哭泣，后来变得麻木，手上布满割裂的伤口，血液和泥土混合在一起。

　　夕阳将他孤独的背影拉得格外长，就像他往后的人生，将是一个人度过。

　　“都死了，还找什么？”黑衣男人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边。

　　秦方没有停下动作，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妈说，人死后要入土为安，我想把大家找出来，埋进土里。”

　　“小妹最怕疼了，她一直被房子压着，会哭的。”秦方伸手抹了把干痛的眼睛。

　　黑衣男人没有说话，秦方也没心思去想他为什么还在这里。他已经接受了现实，现在只想把村子里的人都挖出来，好好埋葬。

　　突然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腾空而起，卷到一边，秦方被失重感吓得缩成一团，害怕地瞪向那个黑衣男人。男人面无表情看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只见他手一挥，脚下的山土、折断的树木、碎裂的大石、断壁残垣的房屋，依次往半空中飘去。

　　秦方震惊地缩在地上，看着面前的一切，突然目光落在某处，脸色一变，“小妹！”

　　他激动地就要跑上去，被黑衣男人呵斥，“站住！”

　　干涸的泪水又如决堤的河，喷涌而出。秦方站在原地，眼巴巴望向那个熟悉的身影。

　　灾祸没有破坏小女孩的外形。五岁的孩子穿着母亲为她缝制的小裙子，像是睡着般静静漂浮在空中。

　　接着一具具尸体从土里飞出。

　　有爸爸妈妈、爷爷、小伙伴、住在隔壁的婶婶……一张张脸看去，有熟悉的，也有只说过一两句话的村里人。

　　他们面容灰白，四肢无力地垂在空中，有的人衣裳破烂，有的人身体部位扭成诡异的形状。大家闭着眼，都没有了气息。

　　“你要把他们葬在哪里？”黑衣男人淡声问。

　　秦方哭得已经说不出话了。

　　黑衣男人看他一眼，视线落在远处的高山上，“我在山里给他们找个位置，你找块木板立个碑吧。”

　　秦方捂住脸，点头。

　　黑衣男人找的地方风景很好，可以看到大片的天空和远处的大河。

　　秦方把一块木板插在大大小小的坟包前，上方用石头写着“秦家村之mu”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最后一个字不会写，只好用拼音替代。

　　他跪在地上，给大家磕完头，小心翼翼地问一直站在旁边的男人，“神仙，我能跟您走吗？”

　　黑衣男人看一眼这个灰头土脸的小男孩，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却是带着冷意，“跟我走？字都不会写，对我有什么用?”

　　“我会去上学！神仙，求求您帮帮我，等我读完书，认识了字，一定孝敬您！”秦方憋红了脸。

　　黑衣男人不为所动，“我讨厌麻烦。”

　　“我不是麻烦！”

　　小小的秦方大声反驳，他知道自己无法在这世上生活，颤抖的肩膀显露出他的恐惧，声音却更大声，“我以后会报恩的，求求神仙收留我！”

　　男人神情不动，静静看着小男孩向他磕头，直到头上破了个口子，流出鲜血，男人才慢悠悠开口，“我不是神仙，我在地球上的名字叫周云合，来自星域。”

　　秦方听不懂男人的话，但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让步，忙自我介绍，“我叫秦方，秦、秦始皇的秦，方向的方！今年八岁半！”

　　周云合淡淡看他，“我带你走，不过未来的路你自己做选择。”

　　秦方一听很激动，坚持道，“我选择一辈子跟着您！谢、谢谢神！”他一顿，想起爷爷曾带他去镇上，看见别人家电视机里的人称呼那些有地位的人为先生，忙改口，“先生，我会听话的！”

　　周云合带年幼的秦方出了山。他不是个会带孩子的人，把他扔给一户人家照顾，承诺等秦方学业有成后再来找他。

　　秦方信誓旦旦向救命恩人表示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却忘了自己根本不是个学习的料。看见书本打瞌睡，听老师讲课神游天外，只有跑食堂吃饭的时候最积极。

　　秦方觉得这样不行，救命恩人肯定会嫌弃他。于是他绞尽脑汁，选择进一所技术院校学习。在那里他的天赋得到释放，厨艺、收纳、园艺等技术活信手捏来。

　　在毕业那天，周云合果然信守承诺出现在秦方面前。

　　那一年，秦方22岁。

　　秦管家捧着脖子，想起那时候的先生，容颜依旧，一点变化也没有。他看向坐在藤桌对面的李珺希，“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先生只是路过，救下我也是因为他的一点点好奇。”

　　李珺希眼眶微红，没想到秦管家有这么一段悲伤的往事。她想起有一次清明前夕，秦管家请了一个礼拜的假，那时候她以为秦管家回家祭拜祖先，没想到是祭拜一村子的人。

　　“其实先生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冷酷无情，特别是遇到夫人您以后，变了很多。”

　　李珺希一愣，没有说话。

　　秦管家看一眼李珺希，知道点到为止的道理。他笑眯眯捧着自己的脖子，站起来，“哎呀，我还是回去躺着吧，头有些晕呢。”

　　他朝李珺希微微欠身，走出阳台。就让夫人好好想想吧，他老秦真是深藏功与名啊。

　　李珺希靠在椅子上，望向蓝天白云，想起与周云合的过往。

　　被周云合表白时，她虽有疑惑，但也愿意接受这样的好运。周云合喜欢她，爱护她，她能感受到，但说起她对周云合的情感，其实不是那么地深刻。

　　如果没有粒子共振的影响，他会找到一个更好的伴侣。

　　李珺希叹气。与周云合的结/合，有一种宿命感。像是一个提线木偶在过日子，以为是自我意识，其实是受某种力量的驱使。

　　她不喜欢，但有时候，她也不得不沉溺其中。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