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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粘稠的、无处不在的黑暗。
刺骨的、裹挟着地下河腥腐气息的寒意,如同无数细密的钢针,穿透湿透的衣袍,狠狠扎进顾凛之早已麻木的肌肤。
唯有耳畔哗哗的水流声,以及小舟破开幽暗水面的细微摩擦声,证明着他们仍在移动,仍未沉入这永恒的死寂。
顾凛之蜷缩在窄小梭子船的船头,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浓重的血腥气。左肋下那处伤口,在冰冷河水的不断刺激下,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毒囊,持续释放着深入骨髓的麻痹和钝痛。苏婉婉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那短暂的压制正在飞速消退,“鸩羽红”混合着“蓝蛛涎”的剧毒,如同苏醒的冰火巨蟒,正沿着血脉,一寸寸地蚕食着他最后的生机。
六个时辰…或许早已过去。死亡如同船底幽暗的河水,冰冷地包裹着他,缓慢而坚定地上涨。
他强行凝聚着即将涣散的意识,目光在绝对的黑暗中徒劳地搜寻。只能凭借水流的走向和船身偶尔的颠簸,模糊地感知着方向。身后另外两条小舟上,罗蛮子粗重的喘息、沈墨压抑的咳嗽、以及水鬼们划动竹篙破开水面的细微声响,是这片死寂中唯一能证明他并非孤身坠入幽冥的牵绊。
“咳咳…罗帮主…”沈墨嘶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这水道…通向何处?”
“妈的…多年没走,记不太真了…”罗蛮子的声音带着伤后的虚弱和不确定,“只记得…是老辈人挖的应急路…应该…是往通惠河下游废码头方向…但愿别碰上塌方或者水闸…”
通惠河下游…已是盛京边缘,人烟相对稀少。若能抵达,或能暂时摆脱追兵。但顾凛之心知肚明,曹无伤既动用了东厂和死士,必然封锁所有水路要道。这条废弃多年的暗道,恐怕也早已在对方的算计之中。
小船在黑暗中无声滑行。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只有身体不断累积的冰冷和痛苦,清晰地丈量着生命的流逝。
突然,前方划船的水鬼发出一声极低的警示:“嘘!前面有光!”
所有人瞬间绷紧!顾凛之艰难地抬起头,眯起眼向前望去。
果然!在无尽的黑暗尽头,隐约出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昏黄摇曳的光晕!像是灯笼的光芒!
是出口?还是…陷阱?!
“戒备!”罗蛮子压低声音喝道,另一条船上的水鬼立刻抄起了分水刺和短弩。
三条小船的速度放缓,如同暗流中的水蛇,悄无声息地向着那点光晕靠近。水声被压到最低,只有心跳在冰冷的胸腔里擂鼓。
越来越近。那光晕逐渐扩大,隐约照出了水道出口的轮廓——一个被半塌的条石和腐朽木桩部分堵塞的拱形洞口。洞口外,似乎是更加开阔的水面,但那点昏黄的光,并非来自月光或星光,而是来自于…停在洞口外不远处的一艘小舟!舟头挂着一盏孤零零的气死风灯!
小舟上,影影绰绰似乎坐着一个人影!一动不动!
是埋伏?!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顾凛之死死盯着那艘小舟和那个人影,肋下的剧毒因这极致的紧张而蠢蠢欲动。他缓缓抬起手,示意水鬼将船彻底停下。三条小船如同幽灵般,静静悬浮在距离洞口尚有十余丈的黑暗水面上,与那艘孤舟和那点昏黄的灯光无声对峙。
气氛凝滞得如同冻结。
就在罗蛮子几乎要下令强攻或者后撤的刹那——
那艘小舟上的人影,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然后,一个苍老、沙哑、有气无力的声音,如同从坟墓里飘出,顺着水面幽幽地传了过来:
“水浑了…鱼就惊了…网…也该收了…”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罗蛮子和沈墨等人面面相觑,更加警惕。
但顾凛之的瞳孔却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猛地收缩!
这不是普通的暗语!这是“影鳞”内部最高级别的、用于极端危险情况下确认身份的切口!对方是在表明身份!是友非敌?!
可“影鳞”早已随着他的归隐而星散…是谁?!还能知道并动用这套切口?!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用尽力气,嘶哑地回应了下半句,声音在空旷的水道上显得异常清晰:“…网破了…漏网的…才是大鱼…”
那边沉默了片刻。随即,那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如释重负:“…船漏水…就得上岸…老头子这儿…有块烂木板…凑合用吧…”
话音落下,只见那小舟上的人影似乎挥了挥手。紧接着,一阵极其轻微的“嘎吱”声响起,那艘小舟竟然缓缓地向旁边让开了水道,露出了后面相对通畅的出口!而那盏气死风灯,也被那人提了起来,朝着顾凛之他们来的方向,有规律地晃了三晃。
这是安全的信号!
罗蛮子和沈墨惊疑不定地看向顾凛之。
顾凛之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喉头的腥甜,缓缓点了点头。虽然不知对方具体身份,但切口无误,且让开了通道,至少暂时没有恶意。
“过去!小心!”罗蛮子低声下令。
水鬼们再次撑起竹篙,三条小船小心翼翼地、依次通过那处被半堵的洞口。经过那艘小舟时,顾凛之努力想看清船上人的样貌,但那老者低着头,戴着一顶破旧的斗笠,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和宽大的蓑衣里,根本看不清面容,只有那只提着灯笼、布满老年斑和褶皱的手,显得异常苍老。
直到三条小船都通过了洞口,驶入外面相对开阔、但依旧被夜色笼罩的河道,那艘小舟和那点昏黄的灯光,依旧静静地停在原处,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望者,很快便被重新合拢的黑暗吞噬。
一出水道,冰冷的夜风瞬间扑面而来,带着运河特有的湿润和远处市井隐约的喧嚣。这里果然是通惠河下游的一处废弃河湾,两岸芦苇丛生,荒凉寂静。
暂时安全了。但每个人心头的巨石并未落下。
“顾相,刚才那人…”沈墨划船靠近,低声问道,眼中充满了疑惑。
“旧部。”顾凛之简单吐出两个字,不再多言。他心中疑虑更甚,“影鳞”的残余力量为何会在此刻出现?是自发行动?还是…受了谁的指示?苏婉婉那张冰冷的脸庞再次闪过脑海,带来更深的寒意。
然而,此刻并非深究之时。他肋下的麻木感已蔓延至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拉扯着锈蚀的铁锯,视线开始出现大片的黑斑和模糊。必须尽快找到安全的落脚点,处理伤势,否则不等追兵到来,他自己就要先油尽灯枯。
“找地方…靠岸…”顾凛之的声音愈发虚弱。
罗蛮子辨认了一下方向,指挥着水鬼将小船悄无声息地滑向一处芦苇格外茂密的河岸。船底擦着泥泞的河床,缓缓停下。
两名水鬼率先跳下船,涉着齐膝深的冰冷河水和水草,摸索着登上岸,警惕地四下侦查。片刻后,其中一人返回,低声道:“帮主,这边有个废弃的砖窑厂,看起来荒废很久了,暂时安全。”
“扶顾相上岸!”罗蛮子下令。
顾凛之在沈墨和一名水鬼的搀扶下,艰难地踏下小船。冰冷的河水瞬间没过大腿,刺骨的寒意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咬紧牙关,强忍着眩晕和剧痛,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水鬼,拨开茂密的芦苇,向着岸上那片黑黢黢的、如同巨兽残骸般的废弃砖窑厂挪去。
砖窑厂内更是破败不堪。巨大的砖窑早已塌陷大半,碎砖烂瓦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的尘土和霉味。众人找了一处相对完整、能挡风的破屋残骸,暂时安顿下来。
水鬼们迅速在四周布下简单的警戒。罗蛮子检查着众人的伤势,安排人手处理。沈墨则立刻凑到顾凛之身边,借着从破窗透入的微弱月光,查看他的情况。
“不行!毒性扩散太快了!”沈墨脸色凝重无比,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必须立刻想办法解毒!否则…”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谁都明白。
顾凛之靠在冰冷的断墙上,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混合着冰冷的河水不断从额角滚落。他感到心脏跳动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仿佛下一秒就要停止。视野中的黑斑越来越多,听觉也开始变得遥远。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死在这荒郊野外的破砖窑里?父亲的冤屈…七万靖北军的血仇…江南漕运的黑幕…还有那刚刚窥见一角的“冰魄”阴谋…难道都要随之埋葬?
不甘!如同毒火,灼烧着他最后的神志!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刹那——
之前那名率先上岸侦查、此刻正在外围警戒的水鬼,忽然发出一声极低的惊呼:“帮主!沈大人!你们快来看!这…这是什么?!”
他的声音充满了惊异和难以置信,似乎发现了什么极其意外的东西。
罗蛮子和沈墨对视一眼,立刻起身,快步走了过去。顾凛之也强提起最后一丝精神,目光循声望去。
只见那名水鬼正站在一堆半塌的砖窑废料旁,手里举着一截刚刚从废墟里扒拉出来的、黑乎乎、扭曲变形的长条状金属物件。那东西沾满泥污和锈迹,但隐约还能看出原本的轮廓和结构——那是一段粗壮的金属弓臂!是床弩的重要组成部分!
而在那断裂的弓臂内侧,靠近核心转轴的位置,虽然被高温灼烧和锈蚀得有些模糊,却依旧可以辨认出,那里赫然镌刻着几个清晰的、如同烙印般的蝇头小字!
借着沈墨迅速凑近的火折子微光,那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入了所有人的眼帘:
幽州匠造监制·丙字柒叁
幽州匠造!!!
这四个字,如同晴天霹雳,瞬间炸响在死寂的破砖窑中!
临清闸那撕裂乌篷船、威力巨大的床弩!箭杆上刻着的“幽州”铭文!顾凛之在河滩浅水中找到的那半截同样刻着“幽州”的断箭!赵文弼密室里那本深蓝账册上记录的、流向“幽州匠造坊”的巨额炭敬银!所有线索,在这一刻,被这截从废弃砖窑里意外发现的、同样带着“幽州匠造”标记的床弩残件,彻底串联、印证、闭环!
曹无伤!韩猛!北狄!精铁走私!军械流失!所有的罪恶,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幽州!大雍北境最重要的军镇!官营的匠造坊!
他们不仅走私精铁,更利用官坊的便利,直接为北狄铸造、提供军国利器!那床弩,那巨箭,根本就是出自大雍自己的工匠之手!
“噗——!”
急怒攻心,加之剧毒彻底失控,顾凛之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喷出一大口黑紫色的毒血!身体剧烈一晃,眼前彻底一黑,向前重重栽倒!
“顾相!”
“顾大人!”
罗蛮子和沈墨惊骇欲绝,连忙抢上前扶住他软倒的身体。
顾凛之意识涣散,最后残存的感知,是那截冰冷沉重的、刻着“幽州匠造”字样的床弩残件,从水鬼手中跌落,砸在碎砖烂瓦上,发出的那一声沉闷却如同惊雷般的——
“哐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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