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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诲
萧准如遭雷击,僵在原地,瞳孔放大,像尊失了魂的木偶。
萧憬闭上了眼,叹了口气,他一直知道,萧准不是他的血脉,自爱上楼茴后,他向来洁身自好,不曾有过逾矩。可他起初没想过利用萧准,终归在他膝下养了二十余年,是他低估了梁雀仪,低估了她的心狠,连自己的骨肉都能当做棋子牺牲。
萧悻立于案旁,面上无动于衷。萧准的存在于他而言,是个难堪的污点,若非当年酒后失防,中了这女人的算计,怎会牵扯出今日这堆烂事。
他在意的是迦渡的态度。
回首看去,只见迦渡垂眸敛目,指间不急不缓地捻着佛珠,唇瓣微动,念的是超度亡魂的《地藏经》。
他的面容异常平静,如同古井潭水,似乎眼前所见皆为过眼云烟,乍看波澜不惊,但细究之下,那指尖的佛珠却比往常转得要快很多。
萧悻拧眉,还没死人呢,念什么地藏经!
他预想过迦渡在得知萧准与他的关系后,会惊愕、会质问,甚至拂袖而去,唯独没料到会是如此漠不关心,让他心里窜起恼火与慌乱,恼的是这场他藏了多年的愧事,在迦渡眼里轻如鸿毛,怕的是或许就连他,也仅是对方修行路上微不足道的尘埃。
梁雀仪轻飘飘几句话,比千军万马更具毁灭性,将皇室最不堪的秘密,血淋淋地剖开,掷于众目睽睽下,群臣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生怕触怒龙颜,牵连家族。
梁雀仪松开捏着萧准的手,任由萧准失魂落魄地瘫软,她的眼睛里满是嫌恶,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废物就是废物,本宫费尽心血教养你二十年,终究是我梁家押错了宝。你的命,也就到此为止了。”她站起身,轻叹道:“谁也指望不上,这泼天的富贵,还是要靠我自己来争!”
说完,梁雀仪望向阴影中的楼远,怜悯道:“还有你,楼大人,本宫倒是为你感到不值,你为咱们这位陛下出生入死地卖命,他给了你什么?一个可笑的'义子'名分?连个正经爵位都吝啬赐下,你竟还甘心为他当一条咬人的狗?”
闻言,楼远仍待在柱子后面,脸上不见半分怒气,挂着懒羊羊的笑容。
“贵妃娘娘。”他语调轻松,仿佛在聊家常,“您操心自家儿子不够,还来操心臣的爵位?这份'厚爱',臣可消受不起。”
“我想要什么,自会亲手去取。至于陛下给不给——”楼远狂妄地吐出几个字:
“关、您、屁、事!”
回应粗鲁而直接,梁雀仪姣好的脸颊抽搐了一下,随即她低低地笑了,笑声渐渐拔高,几近癫狂,“哈哈哈哈哈……好!好得很!”
笑够了,梁雀仪神色变得恶毒又得意,扬声道:“楼远,任你巧舌如簧,又能嚣张几时,你那藏在偏殿的宝贝,此刻怕是自身难保了!”
楼远立即抬眸扫视殿内,桃花眼一沉。
梁廖平不见了。
“嘭!”
殿门轰然被人踹开,浓重的血腥气夹杂着雨水率先扑入,几具锐骑营士卒的尸首随之滚落进来,砸起一地的血水。
一道清冷嗓音穿透雨幕,“贵妃娘娘,是在找在下么?”
众人循声望去,殿门处,慕笙清身形单薄,似可凌风而去,手上拖着个体型比他魁梧许多的中年武将,那人被打得鼻青脸肿,双手反绑,捆得结结实实。
可不就是梁廖平。
不待众人回神,乌泱泱的锦衣卫与神机营士卒如潮水涌入大殿,直扑赵贲带来锐骑营叛军。
转瞬间,殿内的局势就发生了反转。
“父皇!母后!”
萧湘一脚破开殿门后,自慕笙清身旁窜出,蹦蹦跳跳跑进殿。迎面一名锐骑营士卒举刀扑来,她不闪不避,一甩手中沾着血迹的鞭子,迅速绞住来人的脖颈,顺势借力将人掼倒,动作狠辣利落。
“本公主和笙清哥哥的路,也是你能拦的?”
萧湘天真烂漫地轻笑,一脚踩过地上蜷缩呛咳的敌人,提着鞭子,蹦跳着奔向帝后。
她一早被楼远安排去偏殿陪慕笙清,又有几名精锐锦衣卫随行,护其周全。
慕呈肆紧随其后踏入殿中,随便扫了两眼,就瞄准了慕呈修所在的席位,大摇大摆地奔过去就坐,抓起案上的点心就往嘴里塞。
他们自宫宴伊始便未进饮食,又在外面经历了一场恶战,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
慕呈修给他递水递吃的,无奈低声道:“慢点吃,宫里还能短了你的吃食不成!”
慕呈肆充耳不闻,埋头苦吃。
为首的两名锦衣卫——凌宵和墨泫,进殿脚步不停,径自奔向楼远,两人脸上、身上沾满了泥水和血渍,但神采奕奕,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邀功姿态。
“老大,我和泫子没来晚吧?”凌宵振奋道:“一切按你计划好的,渝州那边,顺王留守的钉子已被全部拔除。”
楼远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做的不错。”
墨泫接口道:“老大,我们与纪公子、江公子里应外合才撕开条口子进来,顺王的人马比我们查到的多出一大截,里面混着白芦渡的私兵,还有乔装成水师的羯人!凌大哥正护着太子殿下在永华门御道那拼杀,目前暂时无恙,但对方有个穿黑袍的高手,身手极其狠厉,伤了我们好些弟兄,眼下战况正吃紧!”
楼远脸色一下子沉了点。
白芦渡毗邻渝州,以鹭川江为界,乃是水师驻扎之地,顺王居然能将手伸到那里,甚至藏匿羯人,藏得够深。
凌宵从怀中掏出一沓账册与密信,压低声音道:“老大,我们回程途中,'蠃鱼'的人主动找上了我哥,递来一部分顺王的罪证,我们查验过,货是真的,他们声称是受人之托。”
楼远接过账册,略微沉思。
蠃鱼的人……受人之托?
另一边,纪寥与江逸舟冲萧憬行礼后,快步走向纪崇山。
“爹。”
“纪世伯。”
纪寥禀道:“神机营现已接管宫城四门,西山营周家部亦在宫门外待命,他们没有周将军的手令,拒不调动。”
他说着转向纪崇山旁边的周牧。
西山营分为两部,一部由梁家统领,另一部归周家管辖。
周牧其人,素以固执刚正闻名于朝野,只听皇帝的旨意行事,闻言他即刻起身,向萧憬抱拳,欲请旨意,萧憬微微颔首,纪寥的话他同样也听到了。
“纪兄,此处交给你了,我去宫外驰援。”周牧朝纪崇山一拱手,带上几个人,大步流星出殿调兵。
殿门口,慕笙清静静站着,孤零零的,对满殿喧嚣置若罔闻,他将手中捆作一团的梁廖平往前一推,蹲在门口的赵贲拔刀相向,慕笙清欲扬袖下毒,就听赵贲一声凄厉惨叫,楼远不知何时欺至近前,死死扼住了赵贲的手腕。
他扣着赵贲,把慕笙清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扫视数遍。外面暴雨倾盆,慕笙清难得没穿白袍,换了件浅檀色的常服,依旧被雨水淋得半透,衣摆沾了泥点,发尾湿漉漉地垂在后背,面色有些发白,掩唇咳了两声。
楼远一听他咳嗽,心就高高提起,用衣袖拭干慕笙清脸侧的水汽,语气含着无尽的爱怜与调侃,“这么急着来见我?连件像样的雨氅都不带。瞧这身'雨打芙蕖'的景致,风吹雨淋的,好颜色都叫雨水给打蔫了,可怜我没见着。”
慕笙清听得一席话,不由失笑,刚要说没事,被钳制的赵贲破口大骂,“楼远!你这狗娘养的杂种——”
话音未落,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已先一步响起。
“啪——”
慕笙清打人的手还停在半空,嗓音冷得吓人,“你在骂谁?他也是你能辱的?”
赵贲没来及吭声,就被一巴掌扇得眼前发黑,直挺挺昏了过去,像死狗一样瘫在地上。
楼远桃花眼腾地亮了,他第一次见慕笙清动手,向来素净温润的脸,凝着一层冰霜,令人胆寒,可在他眼里,对方为他出头的狠劲,比什么都动人。
自停云山重逢那刻起,楼远便清楚他的心上人脾气一点也不好。大抵慕笙清总是温和清冷的模样,外人以为他是个好性儿的,其实不然,那副理智从容的皮囊下,藏着些近乎冷漠的顽劣。
他家阿清平常很乖,一生气就不爱说话,只会默默委屈,若是惹急了发火,那就是天翻地覆的另一个极端。
楼远随手丢开赵贲,先在衣侧擦了擦自己的手,再去握慕笙清的手,用绢帕细细擦拭眼前人的手心。
“这种腌臜东西,也值得你亲手教训?手都红了,疼不疼?”
末了,委屈巴巴地小声补了句,“你都没打过我……”
慕笙清没听清,“什么?”
楼远轻咳一声,讪讪道:“……没什么。”
说罢,又狠狠踹了赵贲两脚泄愤。
此时,慕笙清凑近,手心往前递了递,学着楼远以往漫不经心的腔调,浅声道:“身份不同了阿远,伺候人的手艺,可别生疏了。”
来的路上,就从锦衣卫口中得知楼远的真实身份,慕笙清倒没多少惊讶,萧准跟楼远相比,无论外貌气度,楼远都要远胜一筹。
“手艺是专伺候你的,怎会生疏?”楼远眼里漾开缱绻笑意,“哪怕旁的都变了,我仍旧是你的。”
凌宵笑嘻嘻凑来,搭话道:“老大升官了,那咱锦衣卫是不是也该跟着沾光,涨涨俸禄?”
墨泫配合着做了个数钱的动作。
“就你俩机灵!”楼远笑骂一句,煞有介事道:“俸禄是朝廷定下的铁规矩,老子廉洁奉公、爱民如子,能带头坏了规矩?”
“规矩动不了,但酒钱还出的起,这个月你们吃喝的账,老子包了!都给我列个单子报上来,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两人眉开眼笑,弯腰夸张地行了个大礼,齐声道:“谢老大体恤~”
尾音拐得九曲十八弯,楼远还想怼这俩混小子几句,慕笙清却轻轻抽回了手。
他一动,楼远就感受到了,顿时止住话头。
慕笙清瞥了眼脚边的梁廖平,向萧憬行礼道:“陛下,此人欲闯偏殿行凶,草民已代为擒下。惊扰圣驾,望陛下恕罪。”
萧憬道:“无妨。”
随后楼远一挥手,锦衣卫前来压着梁廖平移至一旁。
慕笙清继而看向梁雀仪,“贵妃娘娘的'厚礼',草民心领了,可惜此为妄赠,君子不取,恕难从命。”
楼远不满手中空落,再度伸手,手指固执地挤入慕笙清的指缝,与之十指相扣。
他抬起两人交握的手,冲梁雀仪扬起一抹特别欠揍的笑,“贵妃娘娘适才不是断言,臣藏在偏殿的宝贝自身难保了?”
楼远炫耀道:“喏,您瞧瞧,臣的宝贝好端端在这儿站着呢,还顺手帮您把不中用的兄长捆了送来,臣知娘娘心中定然欣喜万分,毕竟臣的宝贝,可是为您办了件天大的好事。”
他一口一个“臣的宝贝”,听得慕笙清耳根一热,恨不得捂住他的嘴。
梁雀仪气的险些理智崩断,忽然发现了什么,低笑着:“哈……哈哈哈……你,你竟然喜欢男人?!好啊,真是太好了!陛下,您看见了吗?您百般维护的好儿子,是个断袖!喜欢的,还是个低贱的江湖游医,可笑,真可笑!”
“低贱?”楼远嘴角勾着,眼神森冷,“娘娘,您都落到扒皮抽筋的田地了,瞎操心便罢了,莫非您这双招子也不想要了?”
寒光一闪,楼远指间便多了柄薄刃,俯身逼近。梁雀仪吓得失声尖叫,抬手紧紧挡住双眼,踉跄后退。
就在刃尖即将抵上她的面门时,慕笙清同他相握的手往后拽了下。
“阿远,够了。”他轻声劝道。
楼远瘪了瘪嘴,手一转收了薄刃,再望回惊魂未定的梁雀仪,他继续讥诮道:“这礼呢,您送了;人呢,您也折了。娘娘,落子落到满盘皆输,怎么还学不会安分?回想您当初,敢把主意打到我的人头上——”
“臣斗胆说句真心话:凭你,也配?”
“你——!”梁雀仪指尖剧颤地指着楼远,胸脯剧烈起伏。很快,她又安静下来,没再理会楼远的嘲讽,转头盯向身侧痴痴傻笑的儿子。
萧准受了刺激,蜷坐于地,时而啜泣时而狂笑,反复呢喃:“是我……是我占了他的位置,我才是那个野种,哈哈……哈哈哈……”
梁雀仪眼中划过狠绝,一把拔下头上的金簪,硬塞到萧准手里,摁住他的手腕,对准萧憬的方向,温柔诱哄道:“准儿,你不是说过,母妃是世上最爱你的人,母妃要你做什么,你都愿意去做,无论付出任何代价,现在,去——”
她嗓音陡然拔高,用尽全身力气尖叫:“去!杀了他!杀了这个从未把你当作儿子的男人!他死了,这一切就都是我们母子的了!去啊!”
萧准被她推得一磕绊,握着那支冰凉的金簪,眼神空洞混乱,竟真的跌跌撞撞地向萧憬走去。
“护驾!”林福连忙挡在萧憬身前,周围的侍卫应声拔剑。
萧湘也迈步上前,警惕地护住沈容音。
萧憬却拍了拍林福的肩,也示意萧湘稍安。等林福退至边上,他开口唤了萧准的字:“知诲。”
他瞧着状若痴傻的萧准,沉声道:“朕就在这里,这龙椅,不会长脚跑掉。”
“但朕问你——尔,可敢弑君?”
“哐当”一声,金簪坠地。
萧准的手筛糠似的发起抖来,浑身哆嗦,惊恐地与台上不怒自威的帝王对视,嘴唇颤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知诲。”萧憬说:“你可还记得,朕为何给你取这个表字吗?”
萧准一怔,迟疑道:“父皇说……要我往后,知而能诲,诲以求知。”
“你记得,却不曾懂得。”萧憬说:“朕为你取字'知诲',并非要你盲从世间任何人的教诲,包括朕,也包括你母妃。朕期盼,你能知晓、遵从来自你内心深处的教诲,用你的良知,你的判断,你的抉择,成为你真正想成为的人。”
“我要你做的,是看清你究竟是谁。”
萧准呆呆地看着他,仿佛在努力理解。他的眼睛有瞬间的清明,但那清明维持了一瞬,更深的迷茫痛苦又覆盖了上来。
“内心……的教诲?”他喃喃自语,随即猛地抱住头颅,手指几乎要嵌进头皮,哀嚎道:“没有!什么都没有!里面是空的!我是空的!是空的!”
“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眸中滚下两行热泪,他倏然指着楼远说:“你是真的!我是假的!”
又指着萧悻痛哭流涕:“你……你是我爹?!”
而后,他看也不看梁雀仪,似躲避瘟疫般擦着女人的肩膀趔趄冲过。
“恶鬼!母妃是恶鬼!”
他彻底疯了。
萧憬掏心掏肺的话,成了击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癫狂大笑着,一遍遍高喊“我是谁”,一头撞开殿门,决绝地冲入了兵戈交错的暴雨里。
“殿下!”千仞急忙追了出去。
短暂的寂静后,更浓重的血腥味飘了进来,一名锦衣卫入殿,甲胄染血,禀报道:“启禀陛下,千仞侍卫为护二皇子,身中数箭当场殒命,二皇子他……他拔剑自戕了。”
殿内鸦雀无声。
萧憬身形一晃,他原以为能救下这个孩子。
恍惚间,他好似看见许多年前,幼时的萧准,踮着脚在宣纸上描红,笔锋歪歪扭扭,却很认真。稍大些时,与楼远在御花园里扭打,滚得满身泥污,仍叫嚣着要胜过对方。再后来,何时变了呢,许是他眼神里的光开始一点点散去,开始偏执,开始无所不为……那个倔强努力的少年,最终定格在了他扭曲痛哭的脸。
“咳!”萧憬猛然咳出一口殷红的血。
“元朝!”沈容音一慌,立刻扶住他的臂弯。
萧憬抬手表示自己撑得住,他远望殿外沉沉的雨夜,沙哑道:“收殓了吧。不入皇陵,另择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好生安葬。”
这座吃人的皇城,不该再束缚一个受过重创,曾向往自由的灵魂。
沈容音担忧道:“陛下,接下来的事,交给臣妾处置吧。”
她明白,萧准的死,萧憬应是想起了他自己,先皇后出身显赫,性子强势,掌控欲极强,一生执着于将萧憬塑造成最完美的储君,与如今梁雀仪对萧准的逼迫,何其相似。
萧憬疲惫闭眼,点了点头。
“梁雀仪。”沈容音站起身,威严道:“你入宫那日,本宫与陛下皆曾问过你,是否自愿。若不愿,本宫自会放你归家。是你,苦苦哀求,誓要终生侍奉陛下,本宫才允你留于宫中。”
“念在梁家世代戍卫皇城,陛下与本宫一忍再忍,一让再让,给的宽容与机会还少吗?可你呢?混淆天家血脉,勾结藩王,意图篡位!今夜更是当着满朝文武,逼迫二皇子弑君,你与梁家,认罪否?”
萧准一死,梁雀仪毫无悲色,反而嗤笑道:“认又如何?不认又如何?这深宫高墙里,弱肉强食,胜者为王,谁敢说,明日那龙椅上坐着的,又是何人?”
“沈容音,你又比我干净多少?你敢告诉陛下,我东云尊贵的宣颐公主,是他的亲生女儿吗?”
百官今夜受到的冲击一回比一回大,前有二皇子是顺王之子,后有嫡公主身份存疑,每个人如坐针毡,只觉项上人头摇摇欲坠。
然而沈容音神情坦然,萧憬低头擦拭唇边血渍,萧湘亦无半分惊惶,正用帕子揩去鞭子上的血迹。
唯有慕笙清稍稍睁大了眼,楼远瞧见他这少有的讶异情态,顿觉有趣,趁人呆愣,手探进他的腰间摩挲,换来对方重重的一脚。
场面一时诡异的平静,梁雀仪面露惊惶,“你们……你们都知道?”
当年她偶然得知萧湘身世有异,暗中查访多年,始终寻不出皇后的奸夫是谁。
她环视一圈,萧憬、沈容音、萧湘、楼远,他们的反应太平淡了。
平淡到好像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控中。
“呵!”梁雀仪笑了声,旋即扬眸斥道:“是你们,是你们先骗了天下人!”
她恨恨地盯着萧憬,“把朝臣当跳梁小丑戏耍!陛下!你宁可抱着一个死人的牌位虚度年华,也不愿看这满宫的活色生香一眼!我梁家为你鞠躬尽瘁多年,你却连个孩子都不肯予我!是你逼我的!逼我不得不去借种!”
紧跟着,梁雀仪将矛头对向萧悻,“顺王!我的儿子死了,你也别想好过,你在渝州散播瘟疫,勾结羯人害死秦淮年,设计慕倾竹远嫁西离,就连先帝的驾崩,也少不了你的手笔,本宫说得对不对?!”
“慕倾竹”三个字一出,慕笙清先是一愣,眸色再度一变,他没有大的举动,目光淡淡投向萧悻,凤眸深处,倾泄出寒凉的杀意。
楼远所有心神都在慕笙清身上,近乎同步感知他的气息变化,握着他的更紧了些,另一手背于身后,朝周遭的锦衣卫打了个手势。
萧悻面无表情,冷眼睨着梁雀仪,像在看个无理取闹的疯子。
梁雀仪被他的眼神刺激得发狂,视线在他和迦渡之间逡巡,蓦地恍然大悟,尖声笑道:“难怪你这些年不近女色,本宫送到安济寺的女人,一个个刚进了渝州,就再无回音,原来你也好这一口!是这位迦渡大师吧?你们皇家的男人当真荒唐极了!”
电光火石间,萧悻已欺身而上,五指如铁箍般掐住她的咽喉,“你找死!”
“顺王!你敢伤她!”被锦衣卫按着的梁廖平,赤红着眼挣扎。
楼远见状,拉着慕笙清退至廊柱旁,生怕混乱中伤了怀里的人。
“七年了,八弟。”萧憬倏地出声:“为了这把椅子,你简直丧心病狂。”
萧悻侧眸瞅了下他,恍若未闻,力气逐渐收紧,梁雀仪脸色涨得通红,双手胡乱地抓着,眼看就不行了。
迦渡眉头一皱,向前一步阻拦,“稚拙,放手。”
萧悻手才一松,梁雀仪跌坐于地,捂着脖颈剧烈咳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不待她喘息完,两侧锦衣卫上前将其制住,押解下去。
“皇兄。”萧悻转向萧憬,眼里有恨、有怨,“当年你都弃了这江山,随那女人私奔,为何还要回来?只差一步,就那一步!若你再晚回一日,本王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了!”
萧憬道:“你口口声声只差一步,可你扪心自问,这桩桩件件,你做了多少孽,害了多少人?哪一件配得上'君主'二字?”
萧悻哼笑:“本王行事光明磊落,配不配,还轮不到你来评断!”
“光明磊落?”萧憬笑了,笑得疲累苍凉,他一招手,“远儿。”
楼远会意,自怀中取出一本账册并几封密信,面向百官朗声道:“此乃从顺王渝州别院密室中起获的账册,详细记录了采购疫病药材的每一笔开支,经手人画押俱在。另有其与羯族往来密信数封,信中明言,待他夺位成功,羯族骑兵便可趁乱南下,甚而,顺王承诺,事成后割让边境三城!”
满殿哗然。
萧悻冷笑:“单凭你一张嘴和几张纸,就想构陷本王?”
楼远不疾不徐道:“王爷的确谨慎,您的心腹个个嘴硬的很,为了这几张纸,下官折了不少弟兄。可您忘了,云城运送药材的脚夫鱼龙混杂,又怎能尽数灭口?还有白芦渡的守将、船家,人心隔肚皮,您也用得太放心了些。”
言罢,他又道:“陛下,一应人证均已押入诏狱,随时可提审。”
萧悻沉了脸,“不错,秦淮年、渝州瘟疫,种种事,都是本王做的,但今夜过后,你们只能带着这些证物,去地府里喊冤!燕还,动手!”
楼远当即拔刀,紧盯迦渡身旁的侍卫,不料慕笙清按住了他的手,“别急。”
楼远疑惑。
燕还静立未动,萧悻刹那间明白了,他怒视迦渡,“你背叛我!”
燕还本不是他的侍卫,原是迦渡某年偶然救下的,一个从西离流浪到东云的孤童,后来迦渡回了西离,燕还便成了他的心腹。
先前锦衣卫收到的各种消息,包括用炸药埋伏楼远的计划,皆是迦渡通过燕还传递的。
萧悻一连说了几个好字,拔剑指着迦渡,被燕还闪身挡住,“王爷,您不能伤害主子。”
“滚开!”萧悻一剑挥开燕还,往日从容尽碎,面容猝然一白,剑尖拄地才勉强站稳,一口暗红的血呕出了口腔。
他难以置信地擦掉唇边的血,心口一阵绞痛,被他死死按住,犹似要挖出胸腔里那种撕裂般的苦痛。
“……百日枯。什么时候?”
百日枯,顾名思义,百日内无解药发作,中毒者若百日里能持心守静,药性则会蛰伏其身,且于寿数无伤。可一旦怒急攻心,毒性顷刻爆发,药石罔效。
慕笙清当时给萧悻下毒,又把解药给了迦渡,就是算准了这一点。
他赌的,是迦渡的慈悲里有着不容逾越的底线。
显然,他赌对了。
“……是你。”萧悻注意到慕笙清的视线,立马明了。
慕笙清道:“王爷,来而不往非礼也。”
“咳咳咳……好一个来而不往非礼也……是我棋差一招。”萧悻凉凉地笑起来,他重新看回迦渡,声音嘶哑得如漏了洞的风箱,艰难道:“当日你也在场,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看着他给我下毒……你看着他……要我的命……”
“迦渡。”萧悻喟叹着悲凉道:“这便是你……普度众生的……佛法吗?”
“佛奴。”迦渡凝视着他:“我问过你的,但你不愿。”
他曾不止一次劝过萧悻,放下权欲,跟他离开。可萧悻执念太深,每一次都拒绝了。他爱他,却更懂是非,身为渡人渡己的僧人,他知晓有些路但凡踏上,便再无回头的可能。
萧憬不屑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拦得住本王?”
他朝殿外厉喝,“还要等到何时?等本王亲自去请吗?”
话音刚落,殿门啪地碎开,一位身穿黑袍的人,单手扼着一人的脖颈,徐徐步入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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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远委委屈屈:你都没有打过我~
慕笙清:这是什么有病的想法?
注:萧憬,表字元朝zh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