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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何清浅不见了,仿佛是凭空消失,整个厉国都找不到他的踪迹,也没发现他过任何关卡的记录。
在何清浅消失的这段时间里,厉??根据冷琇琇所说在厉溟住过的寝宫里找到了他留下的名册,照着上面一个个连根铲除。同时他也没放弃让陈泽与陈恩在都城及附近城池、村庄中探查邺国残军与何清浅暗桩的下落。
冷琇琇则继续着南下前的日常,每日打扫藏书阁、看话本,轮到休沐那日便去陵园陪陪厉溟或是到王府坐坐。
一个月后,何清浅孤身出现在了岦都城门前,叫嚣着要见厉??。
当厉??站到城墙上时,何清浅开口第一句便是嘲讽:“厉??啊厉??,你可信玄术?你这命格根本压不住这个‘??’字。”
厉??没有恼怒,坦然道:“事在人为,是我能力不足而已,与命格无关。”
“我倒是欣赏厉溟,虽说比起我还是差了些,但这天底下暂且只有他勉强够格做我的对手。可惜他是个短命的。既然他死了,我也不想再陪你玩下去了。若非我不想再伪装了,你们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察觉我的破绽?于我而言糊弄你们和逗猫逗狗也没什么区别。”
何清浅大笑了起来。
在场之人都对他产生了莫名的恐惧,不自觉退后两步。
何清浅接着挑衅道:“那份名册找到了?那几个人都铲除干净了?那又如何,压根威胁不了我半分。不如说来听听,是哪些蠢货将自己暴露了?”
厉??打断道:“废话少说,自古以来都是成王败寇。”
“若真是成王败寇,那一开始坐在龙椅上的便该是我,你该庆幸我对皇位没有兴趣,这才轮得到你。”嘴上说着狂傲至极的言辞,脸上却依旧是如春风般和煦的笑颜。
“朕无需你也能坐稳皇位!”
“厉溟都死了,你拿什么同我争?就算是厉溟活着也无济于事,一切终究是掌握在我的手上。”
厉??强逼自己沉住气,照着自己的本心坚定地一字一句道:“天底下人才济济,或许如今世上没有比你更聪明之人,但贤能之人遍地,千千万万个贤人加在一起,总能抵挡得住你的野心。”
“那又如何?纵使人再多,那也不过如同散沙一般,捏都捏不到一处。况且最重要的是,我是为了自己而斗,我想什么便做什么,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的意愿。你从天下各处网罗来的人才又有何用?你难道能保证每一个人都是真心实意地为你所用?你能保证其中没有更多像我这样之人?且不说旁人,单说你这个皇帝便是个草包!厉溟生前就在搜集我的罪证,已然找到不少站我这边的人,可你不信自己的弟弟,偏要信我。”
何清浅说这话时,他身后陆陆续续出现了一排又一排士兵,仿佛黑云压顶一般缓缓向城门逼近。城墙上的大臣皆大惊失色,有的竟当即逃下城门,向自己府上跑去。
陈泽暗暗打了个手势,底下的禁军随即都做好了随时待命的准备,陈恩则回了皇城召集余下禁军。同时陈泽在心中默数,何清浅身后大约有一万余人,细看每一个都极其训练有素,怕是每一个人都能以一敌五。
“何清浅!你想做什么?你这是谋逆!”有大臣忍不住大叫道,意图震慑住他。
何清浅却毫不将他放在眼里,对着厉??继续道:“从此刻起,我不再需要暗棋,一切都可以明着来了。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吧?除了那份名册,还有一份厉溟的罪证,若我没记错应当是在王府。从厉城起事到建立岦国,你作为天子一直站在阳光之下,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可都是厉溟替你做的。若是我将他的罪证公之于众,他将背负千古骂名!”
事关厉溟,厉??忍不住破口大骂道:“卑鄙小人!”
何清浅仍旧一脸笑意,戏谑道:“我可是光明正大地告诉你了,怎能算卑鄙呢?”
他慵懒地高举起手臂,猛然挥下,身后的士兵一拥而上。
陈泽见状夺步挡在了厉??身前,禁军拔剑迎敌。
……
此战的结果是双方势均力敌,厉??这边可是出动了三万人才堪堪与何清浅匹敌。
厉??胸口中了一箭,御医救了五个时辰才将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陈泽记得何清浅所说的那份罪证,于是他特意找到冷琇琇询问了一番是否得知,顺便将厉??受伤的消息告诉了她。
冷琇琇见到厉??时他已经能坐起来了。在李公公和陈泽的搀扶下,厉??走出了屋子,在小亭中坐下。
他问冷琇琇:“你为何怕死?”
冷琇琇一边思考一边说道:
“其实奴婢也曾想过这个问题,但每回都想不通。也许是怕疼,怕死了一半又活过来面对残缺的身体,怕活这么一遭没有任何意义,怕世间再无我的意识。”
“主要还是怕疼,怕死的过程。”
“可这也不准确,或许就像惧高之人一般,没有缘由的怕,想到便会害怕”
“人人都怕死,我也不知为何就是比旁人更怕死。”
厉??耐心地听冷琇琇一句句说完,他才接着说道:“可是对有些人而言,死是解脱。但不可避免的是,他们死前一定也会害怕。”
“譬如你知道楼高,而你也怕高,可不上去就会死,那么再害怕你也会鼓起勇气向上爬。同样的,若是你知道自己要死了,你怕死,但也知道活着需要面对生不如死的苦难,或者你的死能为某些人带来一些好事,这样或许也能硬着头皮赴死。”
冷琇琇思索起了其中的道理。
厉??却又换了话题,问道:“听说你是裴家人。”
“没错。”
“当年的裴氏宗门可是盛极一时,网罗了天下各路人才,可最后却落得灭门的下场,这其中的一切你可有了解过?”
“奴婢不敢了解,我这样的人只需要想清楚每一日要做什么来活下去便好,这些故事看多了容易耽于其中。”冷琇琇转了转眼珠子,心虚道,“说不好奇是假的,若是有机会听听也未尝不可。”
“裴氏宗门最后一任家主想必就是你的父亲了。他不畏朝国权势,誓死不与其同流合污,这便是风骨,这便是死亡的意义。还有那位裴琂裴宗主,她可是裴氏唯一一位女宗主,担负起了复兴裴氏的重任。裴氏有了她才多了后世两百年的富贵安逸。”
“我只知自己出身裴家,只知家风清正,所有人满身傲骨。可这些都是从旁人口中听来的,我从未翻阅过任何关于裴家的典籍,我也不知这裴家究竟如何。至于那位传奇的女宗主,奴婢曾一直以为她只是话本里的人物。”
“有机会朕再说给你听,今日朕累了。”
冷琇琇见厉??额间细汗密布,定是伤口又疼得厉害了,她喊来李公公与陈泽将他扶回了寝殿。
三日后,厉??又将冷琇琇唤了过去。这一回他穿着朝服。
“事到如今也只能搏一搏了。但在这之前,朕先差人送你出宫,东西都准备好了,你出宫之后先躲一阵子,将来找份好营生……”
冷琇琇听着厉??说的话像是临终遗言,她慌乱道:“出宫做什么?”
“朕答应过厉溟要照看好你,如今朕都自身难保了,只能将你送走,这样你还能安稳一生。”
“奴婢可以不走吗?”这话出乎厉??意料之外,冷琇琇自己也惊讶了。
厉??强硬道:“你必须走!厉溟为朕做了那么多,朕却没有机会再回报他什么,唯有护你周全这一件事,你就当全了朕这份心吧。若是何清浅赢了,你便去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好好生活;若是朕赢了,届时再将你接回都城享福,朕会将厉溟的王府赐给你住。”
冷琇琇固执地摇了摇头:“可是何清浅若是真想抓奴婢,那么无论奴婢逃到哪儿都会被找到的。若是您都斗不过他,奴婢又怎么斗得过呢?与其做无用功,不如坐以待毙,就让奴婢代替王爷陪您一起赌这一把。”
厉??深深叹了口气:“厉溟执拗,你也挺执拗。”
“王爷一贯坚守本心,奴婢不过是良心发现而已。”
厉??没有再劝,而是心平气和了下来,问道:“你想听裴家的故事吗?”
“过去奴婢不敢了解,也无甚兴趣。但现在倒可以当作一桩新鲜事来听听,以后或许再没有机会了。”
如今的情势看起来不妙,何清浅既然正面宣战了,那他便是有十成的把握。所以厉??突然问她为什么怕死,又突然要送她出宫。因为接下来何清浅一旦胜了,厉??便会死,而她也难活。
厉??娓娓道来:“邺王登基,建立邺国,是为赵氏江山。邺帝立嫡长子为太子,太子聪慧,有明君之相,圣眷极浓。然体弱,邺帝薨逝后太子继位,两年后病逝,新帝长子尚在襁褓,遂先帝二子继位。
裴氏自邺王登基后便不再插手朝政,退居中原专心世家产业,于封地创建裴氏宗门,为天下武学之宗,亦为朝廷江湖之眼。
然百余年后邺国气数终尽,第四任君主昏庸无道,南部大乱,分裂为朝国、鄯国,以及两国之南易守难攻之地——厉城。从此四方势力相互较量。而此时裴氏第三代宗主行差踏错,致使裴氏败落。裴氏宗门创建之时为免宗主之位争夺激烈,便重嫡庶之分,唯有嫡系才能继承宗门。三代宗主嫡系仅有一女,单名琰。家族众人交托家业于裴琂,其一生未嫁,悉心教导年幼庶弟重振宗门。
后来,邺国衰败,南部三方势力失衡,朝国灭鄯,裴氏作为邺国开国功臣,又为天下之宗,在朝国打击之下族人四下逃散,朝国国主有意拉拢,然裴氏曾与朝国有嫌隙,宁死不从,朝国国主念及忠心,命裴氏族人自裁,便可保留全尸安然厚葬。裴氏宗主送其妻女出逃,自缢府中。裴夫人自知无法逃脱,将幼女托付给婢女后,吊死在树下追随宗主。”
“陛下——”李公公喘着粗气跑来,“何清浅已攻到宣德殿了,陈泽陈将军和陈恩陈将军……他们都战死了……”
厉??回到寝殿拿起佩剑冲向了宣德殿,冷琇琇紧随其后。
何清浅一见到厉??便立刻松手将火折子丢在了宣德殿外铺着的干草上,仍是气定神闲道:“今日我便焚了这座宫殿!厉??,最后看一眼你的江山吧,很快便不是你的了。很快,世间就要生灵涂炭了。”
熊熊烈火如泼墨般撒得遍地都是,一时之间火光冲天。
宣德殿前尸体遍布,不仅有禁军的,还有宫女、太监的。
厉??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向前走着,眼神扫过那一具具尸体,冷静地说道:“朕说过,成王败寇,是朕输了。”
走到殿门前,他将自己的佩剑丢入了火海,那一刻他仿佛卸下了肩上的所有担子,紧接着毅然迈入火场,心中回想着自己这一生的经历。
何清浅嘴角扯出些笑意:“厉??,这是你此生所做的最令我佩服之事!”
冷琇琇呆呆看着厉??的反应,一时忘记了呼吸。无声地泪如雨下。
“看到了吧,厉??是我的手下败将了。”何清浅走到冷琇琇面前,还是像过去那般居高临下。
“其实若是没有我何清浅,在厉溟的助力下厉??也能坐稳皇位,可我与厉溟有一人便足矣!显而易见到底谁的手段更胜一筹。只要有我的襄助,厉??便能如虎添翼,事半功倍,可若我加以阻止,那他无论如何坐不稳这位置,哪怕是他们兄弟二人合力也不行。”
冷琇琇冷眼瞧着这个冷血的人:“你既这般厉害,何不自己称帝?为何罔顾这么多条性命?”
何清浅满脸嫌弃:“做帝王有什么意思?自古以来帝王要为天下好,而我只为自己。若是世间真有妖魔鬼怪,我倒是会考虑做那妖鬼之王。我偏不喜欢天下太平,我只想搅动纷争,天下大乱才是我想看到的,比如现在。”
“你真是个疯子。”冷琇琇嘴唇颤抖了起来。
何清浅张开手臂,仰天道:“人生只活一次,疯一些又何妨?我有疯的底气,我偏要做这天下第一疯!”
话音落下,除了宣德殿中燃烧的声音外便没了任何声响,而那噼里啪啦的声音衬托得四下更加寂静了。
“厉溟的罪证你知道在何处?”
冷琇琇木然道:“我从未见过。”
“就是那张信笺,想起来了吗?”
冷琇琇瞳孔骤然收缩。他怎会连这都知道?那张信笺是她那日去王府时无意间发现的,她谁都没告诉。
“我绝不会告诉你放在何处。”
“无妨,就算不在我手中,只要你活着,我便能凭空捏造一份出来。”何清浅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王爷的相好为了活命而亲自揭发王爷,这样的故事百姓们应该是爱听的,不出多久就能传遍大江南北了吧?”
冷琇琇不假思索:“那我便不活了。”
“你舍得死?”
“何大人,人是会变的。”
何清浅斩钉截铁道:“这是自然的,只是你绝对不会去死。”
冷琇琇没有顺着何清浅的话,而是笑着说道:“对了何大人,可还记得你先前对我说的幸与不幸?你可知奴婢这一生当中,所有的不幸都是来源于甘宥之和你。是你们二人造成了我的不幸,与我没有任何干系。”
“你同我说这个是指望我内心产生些许愧疚之感吗?”
冷琇琇此刻不再惧怕他,平静道:“那倒不是,只是我给自己的回答罢了。”
“那你就带着这份回答去死吧,真是替你们可悲。不过能够死在我的阴影之下,你们的一辈子也算是值了。”
“何大人,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没变,我还是那个怕死的冷琇琇。但再怕也得死。我要守护厉溟的名声,坚守裴家的家训。”
“你自己说的裴家与你毫无关系,这时候怎的……”
冷琇琇擦肩撞过何清浅,走向火场。
何清浅不可置信:“你真打算去死?”
冷琇琇没有回答,继续目不斜视地向前走。
何清浅情绪有些失控:“真没想到你一个怕死之人有一天能为了毫无意义之物去寻死!你想死我管不着,但你不能死在这儿!我同你说过,我爱单绮澜,她的一切我都爱。她既然说过不许我杀你,我便不会让你死在我面前!”
冷琇琇停住了脚步,回头笑道:“你对单绮澜的爱可真是可歌可泣,自从她死了以后,你便不再伪装了,行事愈发乖张暴戾,世人都说你是为情感伤,说她是红颜祸水,可实际上这就是真实的你,与单绮澜可没有多少关系。”
说完,她转身咬着牙一步步踏入火场,神情坚毅,亦有恐惧。
她还是那个怕死的冷琇琇。
没有人不怕死,只要还有期许、有牵挂,便会害怕永远地离开。若是能活,谁都不会选择死。
只是现在的她懂得了更多,她意识到世上有远比活着更重要的事物。
也因为有厉??做了个表率。
她也并没有完全否定过去胆小怕死的自己,那时的她的确有理由害怕,只是现在一切不同了。或许是那次重伤和灾地的百姓使她内心产生了些许改变,让她知道了死只是一瞬间的事,来不及思考,来不及反应。
虽说她自记事以来从未作为裴家人活过一日,但她如今的决定也算不辱没裴家门楣了。
她忽然想起何远死的时候饶潆选择了殉情,那时何远的亲信责骂她冷血,现在便当她一并赎罪了吧。
如今她的选择和饶潆一样勇敢,一样有情有义,她没有辜负厉溟。
何清浅眼睁睁地看着她没入火海,他震惊于她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也许事事他都算到了,可他无法永远掌控人心的转变。
他分明赢了所有人,全天下都没有比他何清浅更聪明之人,万事万物都任由他操控,可他竟没有一丝满足感,甚至于他与身俱来的自负也开始一寸寸瓦解,终有一天会将其自身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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