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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恨(一)
围猎还未结束,李星霓就陪漆少阳回到了镇北王府。
一进入王府,一股浓重苦涩的药味弥漫在空气里,李星霓如今对药味的感知,已经到了成为惊弓之鸟的地步。当即抓过一个路过的侍女,“府里出什么事了?”
那侍女见到被李星霓扶着的,手臂缠着厚厚白布的漆少阳,脸色更加白了几分,呐呐的,说不出话。
李星霓正等的不耐烦,恰巧白管事远远走来:“李小姐,世子?啊,世子这是受伤了?!”
漆少阳勉强对白管事笑了笑。
白管事伸手替李星霓分担了点重量,后者紧追不舍:“府里是不是出事了?我一进来就闻到一股药味。”
白管事闻言一愣,瞥了眼快要昏过去的漆少阳,低声道:“是王爷。他一直住在万应佛寺,就连小年和除夕都没有回来府上。这不,世子担心王爷,派人去城西打探,等到今日,竟是将昏迷不醒的王爷给抬回来了。”
“漆伯父昏迷不醒?!”李星霓同样压低声音,干脆打住了谈论。
将漆少阳安置好,并吩咐侍从按照药方抓药煎药。李星霓抓着白管事不放,继续先前的话题:“万应佛寺可有说什么?”
白管事满脸惨白:“万应佛寺的师父说,王爷是半月前忽然倒下的。但起先身子还康健,昏迷的时间不算长,王爷也不许声张,但近几日,昏迷不醒的时间越来越长。来诊治的大夫也说,这是因为王爷长时间的忧思过度,不是不能醒,是他不愿醒。”
用李星霓某段时间的经历来说,就是没有求生欲望。
漆岢征战半生,不说从前,就是那日李星霓见过的老王爷,也是精神矍铄的。
怎么说没有求生欲望,就没有求生欲望了?
漆少阳素日里最为敬重他的这位爹爹,更何况,李星霓如今想起平京侯府的日常点滴,对老父这个角色也是有了崭新的情感共识。
她无法不焦心起来。
漆少阳肋下的伤不是很严重,休养过后,他自然而然的得知漆岢重病的消息。
而李星霓也借着系统传给她的医术,早为漆岢诊治过,与先前大夫的断言大差不差。
她只能沉默的,同漆少阳侍奉在漆岢近前。
很快,又是一年天祈节。
画舫里暖如仲春,与外头微凉的夜色判若两界。
巨大的琉璃宫灯高悬,柔光倾泻而下,照亮了描金彩绘的梁柱,与桌案上琳琅满目的珍馐。
空气中浮动着甜腻的酒香,名贵熏香混合着瓜果清冽的气息,丝竹管弦之音缠绵流淌,舞姬水袖翻飞,搅动着满室氤氲的光影。
一年一度的天祈佳节,皇上兴致大涨,特于宫外设宴,邀百官共赏祈愿情景。
“众卿同乐!”上首的皇帝举杯,声音带着几分酒后的松弛和愉悦。
李星霓跟随身侧的漆少阳,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宴饮正酣,皇帝的目光扫过下首诸人,最终落定在左前方那挺拔的身影上,“漆爱卿,”他唤道:“听闻漆叔父近日身体总不大好?”
漆少阳忙拱手,“多谢皇上挂怀。回皇上,有您先前指派的太医襄助,父王已经有了好转的迹象。”
那老太医没什么用。李星霓心中腹诽,反反复复说着的,还是老一套。
闻言,皇帝真心笑道:“那便好,当年漆叔父与父皇并肩作战,可惜朕没有见过二人的风姿。去岁请漆叔父入宫,他也陆陆续续的和朕提起往年的旧事,挂念父皇晚年为国事操劳,忧思成疾。”
这话漆少阳不敢接,只道:“臣幼时,也听爹爹说过一点故事。”
“镇北王与你父子二人镇守边境,劳苦功高。”皇帝老成的道:“朕看你年纪也到了,今日佳节,朕心中甚喜,不如便为你指一门好亲事,如何?也好叫漆叔父安心。”
话音刚落,席间那些低低的谈笑,丝竹的余韵,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无数道目光,或探究,或艳羡,或好奇,齐齐聚焦在漆少阳身上。
如今北狄向大梁朝贡,北境一片祥和。用姻亲拉拢镇北王府,恐怕是皇帝最大的让步。
李星霓坐在漆少阳身侧,正垂眸看着面前玉盏中琥珀色的美酒,闻言,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
赐婚?
皇帝会提出来的赐婚,给漆少阳的姻亲对象还能有谁。
这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带来一阵莫名的窒闷。
李星霓下意识地抬眼,飞快的瞥向身旁。
同一时间,一只带着薄茧的大手覆上她搁在膝上的手背,旋即攥紧。
力道之大,像是要将她的指骨碾碎。
漆少阳已霍然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攥着李星霓的手,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紧,仿佛她是他沉在水中的唯一浮木。
漆少阳迎着御座投来的目光,声音清朗,清晰地穿透画舫内所有的杂音:“皇上厚爱,微臣感激涕零。然,臣惶恐,不敢欺瞒皇上,臣早已有了婚约在身。”
他话音一顿,握着李星霓的那只手猛地向上抬起,将她从座位上硬生生带了起来。
猝不及防的,李星霓踉跄一步,撞在他坚实的手臂上,整个人被半圈在他身侧。
“她,”漆少阳温柔款款地注视李星霓发懵的脸庞,郑重的说道:“她,李星霓,便是臣的未婚妻。臣此一生,非她不娶。”
画舫内死寂一片,紧接着,接二连三的抽气声骤然响起。
承受着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目光,李星霓也回望向漆少阳,没忍住,当众吻上他的侧脸。
漆少阳一怔,福至心灵的在她掌心落下一吻。
上首的皇帝显然也愣住了,但他的眼神,却悄悄的转看向右侧,面色仿若发黑的太傅,易旷年。
易旷年手执酒杯,看上去不动声色,但依照皇帝对他的了解,这就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皇帝爽朗的笑道:“原来是朕多心了。少阳既心有所属,想来漆叔父在病榻之中,也能舒缓一二。”
漆少阳只重复道:“微臣多谢皇上美意。”
酒宴至中途,李星霓目视画舫外碎金裂月,和漆少阳道:“我去外面走走。”
漆少阳不放心:“我陪你去吧。”
“不用,”李星霓撇了撇嘴,“可别让人抓住你的小辫子。”
说罢,李星霓提着裙摆,低着头,脚步平稳地穿过人群,快步走向画舫尾部通往甲板的侧门。
画舫尾部远离内里的喧嚣,但一抬头,就能看见远处天灯齐映,烟火烂漫。
又是一年天祈节。
李星霓合拢手掌,缓缓合上双眼。
丝毫不知,一个身影自身后走来,悄无声息地堵住了她唯一的退路。
易旷年将她困在船栏与船舱壁,形成的狭小角落里。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轻而易举惹得李星霓颤然回身。
她的双颊红扑扑的,不知是被吓的,还是因为心动和喜悦。
李星霓为许愿的双手紧握成拳,的确有被吓到:“易旷年?”
月光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条,易旷年看似淡然:“你在许什么愿?”
李星霓赏给他一个白眼,气死人不偿命:“当然是许愿,和我的未婚夫婿,有情人终成眷属。”
“是吗?”易旷年没有被气到,反而缓缓勾起她颈侧的几缕黑发,“是同我恩爱至白首吗?”
李星霓目瞪口呆,对他的厚颜无耻深深感到心累:“我和你有什么关系。没听见我和漆少阳,在皇上面前说过婚约在身?太傅是要插入我们二人之间?未免太为人所不耻。”
“你我问心无愧即可。”易旷年眼含偏执,“星霓,只要你愿意,我即刻向皇上求旨,我们马上就成亲。”
“易太傅的记性不太好。”李星霓避开他之前的伤口,推开他,看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我说过,我们之前的相处都是我故意设下的陷阱,都是假的!易旷年,我根本就不爱你。”
“既然骗了我一次,为什么不能有第二次。”
易旷年脱口而出:“那你就继续骗下去!”
他整个人又重新压了上来,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里,挡住了清冷的月光。
距离近得可怕,李星霓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疯狂蔓延的血丝,赤红得骇人。
李星霓被易旷年抓着肩膀,感受着他的身体因为激烈的情绪而微微颤抖,“星霓,我不怪你欺骗我,你也原谅我,原谅我对你的不信任。我们……我们重新来过。”
重新来过——
易旷年攥紧的拳头摊开,一根金簪静静出现在掌心上。
李星霓还记得,易旷年曾经因为自己睡前摘下这根金簪,非让她哄着,一晚上没睡。
此刻,他用着近乎于乞求的声音道:“星霓,求你,哪怕再骗我一生。”
李星霓望向那双浅色的眼眸里,心知肚明自己为之着迷,沦陷进去过不止一次。
疯狂而细密的吻落在身体上。
李星霓承着亲吻,感受到那根金簪,不顾一切地向她发髻上插过来。
就在簪尖即将触碰到她的发丝,李星霓在铺天盖地的温暖中轰然清醒。
不,她不能辜负漆少阳。
“放手!”李星霓厉声尖叫,用尽全身力气挣扎,一只手狠狠推向易旷年的胸膛,另一只手则不管不顾地捉住他握着金簪的手腕,阻止那簪子靠近她的发髻。
易旷年自然不依,混乱的撕扯间,谁也没有看清那锋利的簪尖,是如何划过的。
只觉得握着簪子的那只手一僵,紧接着,一股温热黏稠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滴落下来,“啪嗒”一声,落在她的手背上。
那滚烫的触感让李星霓浑身剧震,挣扎的动作瞬间停滞。
月光惨白,清晰地映出易旷年握着金簪的手,停在半空的一幕。
鲜血正从金簪刺入的地方,沿着簪身,如同蜿蜒的小蛇,迅速涌出,汇聚成珠,然后滴落,砸在李星霓的手背上,留下刺目的红痕。
易旷年却像是感受不到掌心的剧痛,只是固执地只手攥紧她的手腕,赤红的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楚,还有一丝……摇摇欲坠的脆弱。
远处的烟火灿烂至极,湖风还在耳边呼啸。
李星霓下定决心视而不见,一点点松开了他的手指,指甲上还沾着他温热的血。
“易旷年,没可能的。”李星霓急促地喘息着,顿了顿,清晰地看到他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但她昂过头,只说道:“实际上,我和漆少阳不仅定了婚约,早已有夫妻之实。你走吧,带着这簪子走,别叫我恨你。”
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滴滴答答地落下,在脚下的甲板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易旷年像是没有听到,眼底仍是一片空洞的死寂。
而李星霓不再看他,转而侧身,从他僵硬的身躯,与船栏之间的缝隙里,挤了出去。
动作果决,没有半分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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