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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如诗:故我遗梦(一)
记忆中,在五岁以前,她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在一座很大的庄园里。
里里外外总有陌生的面孔进出,这些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整体更换一次,从未有过重复。
他们齐心协力、沉默而高效地经营着这个只有她一人长久居住的大房子,为她提供各种各样的衣食书籍。
房子外的花坛在四季都有不同种类的鲜花盛放,一根根黑色长尖刺连结而成的高墙边,高耸的花树在每年夏天都会绽放满树芳华,随后在秋天结出累累硕果,被那些沉默的人们敲打落地。
她从开满爬藤蔷薇的白色回廊下慢慢走到那些将果子挨个打落在地的大人身边,想要对他们说:麻烦轻一点,果子被打掉在地上也是会疼的。
可是她张了张口,长久没有与人说话的声带用起来艰涩无比,只能发出一些断续的字来:“……轻……掉……疼……”
“请您回到屋子里去,尊敬的艾格妮丝小姐,”一位用女仆围裙兜住怀中硕果的金发女仆向她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带着不可置疑的请求,“这里不该是您来的地方。”
——可是,这里就是我的屋子啊……
被称做艾格妮丝的女孩不理解为什么被赶走的是自己,但是已经有陌生的人来牵着她的衣角朝那栋大房子的方向拽。
她不喜欢被别人胁迫着触碰的感觉,于是选择了尖叫、哭泣和逃离。
在被泪水模糊视线的奔跑过程中,她听见了背后传来的议论声:
“皇后殿下把她一个人放在这里,养到这么大都不会说话,她这一辈子算是废了……”
“那不就是故意的吗,话说谁能对一个私生女态度良好?能让她活着都是恩赐……”
“幸好我们在这里工作的时间也不长,下个月就能轮换到别处去,否则真在她身边耗死了不成……”
“瞧她那个样子,脾气又差,将来即使因为有皇室血统能够嫁到好人家做花瓶,谁又能忍受得了她那样的脾气?”
……
她把那些阴阳怪气的话远远抛在脑后,朝着反方向拼命跑,也不要选择回到他们想让她进去的大房子里。
那里面他们也可以随意闯入,她想要的是只有她能去到的地方。
小女孩精疲力竭地在围墙一角停下脚步,抬手啜泣着用衣袖将眼泪擦干净后,默默抬眼看着位于庄园东南角的这棵半枯半荣的巨树。
它存在的年头似乎很久远了,记忆中就一直是这样一半枯死一半繁茂的样子。
当然,繁茂的一边从来都面向的是铁刺围墙之外。
毕竟在这座庄园里,不允许存在未经修剪就恣意生长的任何非人之物。
也正因为如此,巨树从来都不会结果,也就不会有任何人过来打扰它的生长。
艾格妮丝倚靠在巨树脚下,疲惫地滑坐在地。
她抬眼看着头上野蛮生长的枝干,萌生了对“外面”的向往。
第二天。
艾格妮丝高高扬起头,看向巨树的树冠。
随后她将身上繁复的长裙脱下,穿着衬裙尝试向上攀爬。
结果当然是一次又一次地失败。
第三天。
失败。
第四天,第五天……
但女孩从不放弃,哪怕自己娇嫩的手心被这侧早已半死的粗糙树皮磨蹭得血肉模糊,回到屋子里去后被那些人再次阴阳怪气。
她知道自己本可以选择拿床单、窗帘或者其他的什么丝织品,但是这些东西目标太大,她也不敢打赌那些人看出她的意图之后,会不会再一次把自己关进暗无天日的地下室,让自己和那些气味奇怪的巨型大木桶待上好几天。
她之前已经不止一次被关进去过了,在无尽的黑暗和孤独中,她只能静静地抱紧自己蹲在墙角,默默熟悉着眼前的虚无和空气中甜醉的果香。
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无知无觉地睡去。
“我……我要……”
她咬牙向上爬着,一次又一次变换借力点,根据前几次攀爬的经验,她已经能够摸索到一定的规律了。
“出去……”
汗水从鬓角流淌而下,后背已经湿透。
“我要出去……”
她头一次在自己身上感受到这么强烈的、被欲望驱使的行动。
这使她整个人充满决心。
终于,不知道哪一天的哪个时候,她真的爬到了那棵巨树的树冠上,甚至她还好好地穿着自己的裙子(只不过裙摆扎在了腰带里)。
确定自己稳稳坐下之后,她抬手一点点向前挪动,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重重树杈,终于成功看到了庄园外面的景色。
入眼的并不是想象中美丽的自然景象,而是一栋和她自己住的大房子相差不远的建筑,甚至连围栏都好像是一起订制的黑刺款式。
不过对面并没有像她这边这样的一棵树。
“喂——你是谁——”
围栏外面的树下突然传来一道洪亮的问询,声线清脆英丽。
艾格妮丝吓得抖了抖,无所适从地被弹回来的树枝淹没。
那人又提醒她:“小心——夹紧树干——”
她赶紧下意识照做,才终于又稳住了身体。
树上树下同时传出放下心来的叹息。
艾格妮丝再次拨开树荫向外低头看,终于和一个留着齐耳浅栗色精致卷发、拥有一双浅蓝色大眼睛的高挑小女孩直直相视。
对方穿着利落的白衬衫和棕色格子背带短裤,头上扣着一顶精致的贝雷帽,打扮得又酷又帅。
好像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样子。
“紫色的眼睛?”树下的小女孩视力不错,逆光竟然也看出了她眼瞳颜色的不同,有些异样的兴奋,“你的头发好长啊,还是黑黑的。一直没剪过吗?”
艾格妮丝摇摇头。
“爬树应该把头发绑起来的,或者直接剪短,不然扯到头皮会超级疼,我之前就遭过罪,”树下的小女孩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那个……”艾格妮丝有些怯怯地,“艾格妮丝……”
“什——么——”
豁出去了。
“那个,”她深吸一口气,用力大声说,“我叫艾格妮丝——”
虽然声音还是比对方要小,但是好在足够让那个女孩听清。
“我听到了哦——”女孩摘下帽子放在手里,朝她行了一个潇洒的脱帽礼,“您好,艾格妮丝小姐,请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傅娴。比起在陛下面前领到任务的爷爷,第一个找到你的人,是我!”
傅娴朝她行礼之后,将帽子重新扣到头上,粲然一笑。
艾格妮丝心中一动,隐秘地羡慕着流淌在对方身上的、她从未拥有过的光芒。
-
华丽低调的房间内,穿着另一身衬衫和长裤的傅娴右腿打上了绷带,拄着单拐带着打理干净后的艾格妮丝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闲逛,一直鼓励让对方说话,并且对艾格妮丝感兴趣的所有事情都很有耐心地一一解释给她听。
这里的仆人也都很友善,在看到艾格妮丝觉得自己挡了他们的路后主动退让的行为,还会笑着对她说谢谢,有些温柔而大胆的女仆还会夸赞她长得既美丽又可爱。
让艾格妮丝第一次红起脸颊不知所措地躲到傅娴身后。
站在房间一角的老人看着艾格妮丝一点点放下了戒备,逐渐变得活泼起来,悬着的心也慢慢放下,随后摆正脸色,接着向通讯另一边的人汇报情况:
“是……所幸不辱使命……”
“席少校及其家人也已经接到信函,在从远苍星系来的路上……”
“……我们把事情想得太过复杂,皇后殿下只是把她藏在了私人别院里养大……”
“没错,甚至还是她经常用来待客的那一座别院,每次有人来,都会有仆从将艾格妮丝小姐关进地下酒窖,直到他们尽兴离去后再放出来……下面的通风环境不太好,应该会出现因为缺氧而昏迷的情况……”
“……不敢当,是臣下的孙女傅娴发现了爬在树上的艾格妮丝小姐,臣下本人只是负责把两个女孩子捡回家里而已……”
“……是,艾格妮丝小姐表达能力不佳,应该是之前见过的人太少的缘故,姑且先请她在臣下的家中住上一两天吧,她和傅娴看起来很是投缘,而且后者本身的开朗活泼应该能带动起艾格妮丝小姐的表达欲望……怎么敢呢,不麻烦、不麻烦……毕竟也算是表姐妹……”
“好好好……等到臣下的孙女腿伤好一些,就带着她们……嗯?您要亲自……好好……那么臣下携家人恭候您的到来……”
“爷爷又在对着通讯唧唧歪歪些什么,”傅娴偷眼瞧着一直站在房间角落的老人,小声抱怨道,“他那双腿从前年开始就出毛病了,还一天天就知道久站。”
艾格妮丝看着她拄着单拐也要好奇地将头转到极致去偷看的样子,有些担心地去搀扶她,小声建议:“你,要不要……也休息?”
“算了吧,”傅娴摆摆手,“现在一坐下,再起来就太麻烦了。”
看着对方骨折的右腿,艾格妮丝有些愧疚地抿了抿唇。
“没事啦……你当时一定是太久没见到我这样的玩伴太过兴奋了而已,”傅娴拉住她的手摇晃了几下,安慰道,“你已经很轻了,从那么高的树上跳下来砸到我身上也还只是让我断了一条腿嘛……”
艾格妮丝简直要把头低到地上去。
“别这样,抬起头来,”傅娴硬是扳住对方的下颌不让她低头,“总是一副做错事情的样子干什么,你可是有着紫色眼睛血统的人啊。”
“傅娴,”老人放下电话,转头看见这一幕,轻声制止,“不要对你的妹妹那样做。”
“这个小洋娃娃真的是我表妹吗?”傅娴有些嫉妒地上手掐了掐艾格妮丝的脸蛋,轻轻揉搓了一会儿,“我们长得一点儿也不像……而且凭什么她长得这么精致啊,可恶。”
-
第二天下午,仆人们在花树下摆好了软绵绵的星云毯和各式各样的花茶点心后,傅娴却和她的家人都说要去睡午觉,把艾格妮丝一个人留在了花园里。
“这些东西你随便吃就好,不然就要浪费了哟,”傅娴抬手在艾格妮丝编得很漂亮的盘发上摸了摸,满意点头,“我真是个编头发的天才。午安啦,小妹妹!”
艾格妮丝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笑眯眯走远,慢慢摆了摆手:“午安……”
——好奇怪。
她静静地抱膝坐了一会儿之后,倚在花树下有些困倦地看着淡紫色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下,飘散到自己今天穿着的白纱裙上。
她一点一点将四散的花瓣收集起来,聚拢在手里成小小的一捧,随后趁着清风吹过,她将双手凑近唇边,对空一吹。
黑发白裙的小女孩坐在浅紫色轻云一般的花树下,抬眼看着花瓣飘飞,长睫微眨,浅紫色的眼睛中满是懵懂和清澈。
她觉得眼前的场景很美,于是微微弯起嘴角。
这美好又安谧的一幕,尽数落在不远处刚刚漫步而来的中年男人眼中。
让对方原本忐忑而焦急的心情都整个柔软下来。
这个女儿真的很像她的母亲。
瘦高的中年男人慢慢走上前去,主动向她打招呼:“午安,美丽的小姐。”
艾格妮丝还是被他吓了一跳,从毯子上匆匆忙忙地站起身来,有些局促地抬眼看他一下,双手背到身后,不安地绞动着纱裙后摆上的蝴蝶结。
随后,她模仿着之前看见傅娴行过的礼节,对着中年男人行了一个无实物表演性质的脱帽礼。
中年男人被她逗得笑了起来,不过笑声中并不含有任何恶意:“你真可爱。我是来这儿赏花的游者,可以有幸与你暂时分享这张毯子、休息一下吗?”
艾格妮丝向另一边迈了几步,给他在毯子上腾出来了一个位置。
“感谢你的友善,”中年男人只是蹭了一个毯子边坐下,顺便放松脊背倚在了那棵巨大的花树上,枕着自己的双臂看着重新坐下拿东西吃的艾格妮丝,十分惬意的样子。
“我能有幸知道你的名字吗?”
女孩有些磕巴地小声回复:“艾、艾格妮丝。”
“今年……应该有五岁了吧?”
“嗯。”
“时间过得真快啊……”中年男人仰头感叹,“你的妈妈都已经离开我们整整四年了,你还记得她吗?”
——妈妈……他认识妈妈?
女孩有些紧张地回忆,随后黯然地轻轻摇头:“只记得,黑头发。”
“你的头发确实和她一模一样,很美丽光亮的黑色,”中年男人转而看着她的眼睛,和她对视,“但是眼睛的颜色却不一样,你的妈妈眼睛是浅蓝色的。”
同样回望着对方的眼睛,艾格妮丝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呼吸有些急促起来:“紫色……”
“唔,果然发现了啊,”中年男人看她表情变了,慢慢向后退了退怕自己吓到她,一边有些期待地问,“那,艾格妮丝要不要来猜一猜,我是谁?”
女孩抿住嘴唇,明明都已经盯着他做出那个口型了,但是无论如何就是发不出声音来。
男人等了一会儿,有些挫败和无奈地笑了笑,自己说出了答案:“我是爸爸呀,艾格妮丝……对不起,我来晚了,你愿意过来抱抱我吗?”
艾格妮丝很勉强地向前走了走,有些不敢置信,也有些害怕。
自称是她爸爸的男人想了想,又主动向她伸出一只手来:“不愿意吗?没关系……那么,我们就先从握手开始吧,怎么样?”
这个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里。
艾格妮丝走过来,将自己的手同样伸过去。
对方温暖而细腻的大手握住她之前因为爬树外逃而划出道道伤痕的小手,轻轻地将她的小手包裹在掌心里,上下摇了摇。
男人确实没有什么恶意的样子。
艾格妮丝原本紧绷的身体肉眼可见地逐渐放松下来。
“你愿意重新坐在我身边吗?”男人用另一只手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置,“让我们来聊聊天吧。”
艾格妮丝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慢慢在他身边坐下。
“谢谢你,艾格妮丝,”男人抬手就近端来一碟点心,“来吃点东西怎么样?现在可是下午茶时间。你一块,我一块。”
艾格妮丝拿了一块,抬手先递给对方。
“谢谢宝贝,”男人受宠若惊地接在手里,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作为交换,我来给你讲故事吧,怎么样?你想听什么?爸爸为了找到你,自己看了很多故事书储备着呢。或者你想知道些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讲……”
“之前那个屋子里的人,说我是私生女,”艾格妮丝迷茫地看着他,“什么是私生女?”
这还是她头一次一口气说出这么长的句子。
没办法,这个事情困扰了她太久了。
“……”
男人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痛而苦涩的表情。
“私生女就是……”男人有些艰难地解释,“你在公开场合里,是不能叫我爸爸的。”
——骗子,大骗子。
艾格妮丝感觉自己受到了愚弄,眼睛前方模糊了起来,哽咽道:“可是,刚刚还……”
“我们、我们可以用名字相互称呼呀,”男人有些慌张地在身上翻找手帕递给她,“你可以叫我莫里斯……”
女孩哭着抬手打掉了他递过来的手帕,再也没看他一眼,转头朝着傅娴一家之前离开的方向跑去。
只留下男人自己失魂落魄地坐在花树下,被伤心的女儿匆匆离开时裙角轻风扬起的花瓣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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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如诗的妈妈席月姝不是那种早死的白月光角色,文中说她“离开了”确实是字面意思上的远走星海,不是似了。席月姝本人是很厉害的历史研究员,也有自己的事业和梦想,不是因为恋爱脑才跟莫里斯生下席如诗,在这一点上俩人三观很一致,对亲生孩子的态度是利用大于亲近。虽然从长远角度来看他们坚持的事情意义深远,但在孩子面前确实不做人,席如诗小时候没有得到过什么父母的疼爱和帮扶(这一点上柏时荫比她幸福得多),于是她把自己幼时渴望的东西都补偿给了席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