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当户对

作者:云墨歌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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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事非


      一九九五年九月中旬,湾东镇熙熙攘攘,老街在新建,人民医院B区在扩建,塔山幸福家园小区三期建筑正施工,玻璃厂的大烟囱呜呜直冒。
      上了几天学,池岁星说自己可以骑自行车跟毛文博上下学,毛文博还不怎么会,池岁星太小载毛文博又担心摔,只好不了了之。窗外大多是艳阳天,晒得平时活泼的小孩都不想出门去玩。池岁星找上毛文博,把自己的语文书递给他。
      “干什么。”毛文博问,“抄写作业还不会嘛。”
      “不是。”小孩吐了下舌头,“老师说要什么,听写。”
      毛文博一下明白,原来在景星学校的时候,从来没布置过听写作业。毛文博把小孩语文书拿过来,书上每节课后有一个“生字练习”,池岁星写得认真,可都三年级了,字写得忽大忽小,有时候田字格装不下,有时候又太小,字也是歪歪扭扭。
      “你这画的什么。”毛文博指着书上的插图。
      “什么。”小孩凑过去看,那篇课文的角色图上被自己画上一团乱麻,明明是个男孩,池岁星用笔给他画上了假发,一直卷到脚下。小孩有些害羞,赶紧把书拿过来用橡皮擦了两下。还好三年级还在用铅笔,等到了四年级开始用钢笔,便不能随心所欲在书上画画了。
      “擦了干嘛。”毛文博说,“画挺好的啊。”
      小孩欣喜起来,“真哒?”还以为毛文博会先骂一顿,然后被他勒令擦掉书上的画,再检查一下预习或者上课的笔记,结果毛文博却一顿夸赞。
      “假的!”下一秒毛文博便揪着小孩耳朵,“人家好端端的插图你给画了干嘛。”
      他把池岁星脑袋揪到自己嘴边,“你下次再画我就动手了。”
      小孩耳朵生疼,毛文博放手后他才敢揉一揉,“现在不就是动手嘛。”
      毛文博便在小孩屁股上狠狠打了一下,“这才是动手。”他又觉得打得重了,又摸着小孩脑袋,“你要是喜欢画画我们去少年宫报个绘画班。”
      “真哒?”小孩又问。
      这次毛文博点点头:“真的。”
      他随后又补充道:“但是每周六都要上课,以后天天都是小周,比你上学还累。”
      池岁星使劲摇着头,“那不去了。”
      毛文博重新拿回被小孩擦得褶皱的语文书,现在书上除了每一篇课文后有生字词,还有课后练习,要熟读课文或是单独背诵几个段落,每单元还有一个“语文园地”,有一些好词佳句要背。
      听写完,池岁星还在跟毛文博控诉他的小组长有多严格,背错一个字都要重来。
      毛文博看着屋外稍微阴下来的太阳,池岁星作业写得差不多,“出去玩不。”
      “去哪?”池岁星问。自从来了湾东,小孩像是泄气的皮球,除了去小区楼下坝子,便没什么去处。湾东太大,有许多小孩,大到池岁星不知道该去哪玩,不敢到处跑。可毛文博不一样,在南粤,在津江,湾东都住过一段时间,算不上熟。人长到大总要学会认路问路,等什么时候敢一个人去远方,大概就是长大了。
      “去红旗广场。”毛文博说。
      “少年宫啊?”小孩摇摇头,“不去不去。”
      “红旗广场又不止有少年宫。”毛文博已经收拾好桌面,把作业放好,“还有其他玩的。”
      他已经在换鞋了,“我以前经常去。”在毛健全还没下班的时候,少年宫放学,没人接他,毛文博便只好自己在红旗广场上玩一阵子。在景星乡的时候是池岁星带着毛文博,到了湾东两人的身份便换了过来。
      两人下楼,小区里的老人闲聊,摇着蒲扇,树杈上拉起一根绳子晾着衣服,很多人家的床屋外已经安上了防盗网,放一些绿植或是平常用不到的杂物,堆在一起让时间发霉。空地上还有人在健身,小区新装了很多健身器材和游乐设施,单双杠、滑梯、秋千,每次路过毛文博问池岁星玩不玩,后者摇摇头说那些都是幼儿园玩的,他现在已经是三年级的学生了,不会再玩那些幼稚的东西。可每次毛文博顺着台阶说三年级也可以玩的时候,池岁星又满眼放光,恨不得现在就坐到秋千上让毛文博推他,然后仔细一想冷静下来,又拒绝了。
      周末的公交车上,只有些老人和背着背篓卖菜的农户,那会的公交又闷又热,遇上拉着家禽的,一车都是鸡腥鸭骚味。池岁星开车窗户,车窗外的风流吹过头发,道路两旁蝉声渐渐明朗,阳光顺着车流流过小孩手臂,掀动发梢。他又看向毛文博,后者捏着鼻子,显然不想闻到旁边的禽味,池岁星便跟他换了个位置。夏天午后的烈阳金灿灿,热得发烫,亮得刺眼,把毛文博撑在窗棂的白净的手臂照成莲藕似的暖玉色彩。
      红旗广场一到周末人就特别多,平时不会在少年宫上课的小孩周末全都聚在了少年宫不大不小的教学楼。毛文博跟池岁星在车站下车,广场开阔,万里无云。空旷的地方有许多供给消费玩乐的去处,有玩具枪,打气球那种,一块钱十颗子弹,也有套圈的,五块钱十个圈,奖品有一些饮料娃娃零食之类的。毛文博以前玩过,圈是竹制的,弹性特别大,准头好的人刚把圈扔出去,竹圈很大,把奖品套进去,却在地面弹了几下,便套不住奖品。广场另一头便是卖小吃的摊贩,排队似的连在一起,像逛街般挨个挑选,凉面土豆酸辣粉麻辣串臭豆腐炒粉炒面——“要一碗炒粉”。
      “要得,马上来。”张忠明正坐在炒粉摊后,他搬了根板凳,蹲在地上写作业,见有生意来,他便回头一喊,“妈,一碗炒粉。”
      正在摊里休息的张桂芳便会出来,下午这会,学生们都还在少年宫上课,大人们也还没下班,广场上有许多玩闹的小孩,大多没钱买,只能站在不远处望一望解馋,下午两点到四点左右,正是清闲的时候。
      张桂芳看着摊前的两个小孩,“吃辣吗。”
      “吃。”池岁星回答道。
      毛文博领着池岁星来的,他左看右看,终于在摊后的阴影里看见张忠明。
      “张忠明。”毛文博喊道。
      张桂芳一听,也朝后面喊了声,“忠明!你朋友哇。”
      池岁星立刻点头。摊后的张忠明还没反应过来,抬头一看,阳光正好,夏风过稍,一缕光线从炒面摊后照过来,张忠明本来蹲在暗处,一抬头便觉得刺眼,只好用手半遮半掩。
      “毛文博?”张忠明一愣神,他没想到毛文博也会来这里。“你们怎么来了。”
      “来玩。”毛文博走到他旁边说。
      摊前,池岁星接过炒面,“嬢嬢,好多钱喏。”
      “给三块都行了。”张桂芳说,“本来四块钱,你们跟张忠明是朋友便宜一块。”
      池岁星摇摇头,“不用,还是给四块吧。”把四块钱丢在摊上。
      张桂芳只好收下,“这样,你们下次来吃的时候嬢嬢请你们吃。”说完,她没给池岁星回答的时间,转头对张忠明:“带朋友去耍噻。”
      “我作业还没写。”
      “作业什么时候写都行。”张桂芳说完,把张忠明连推带吼赶到外边。
      红旗广场上,烈日斑斑,三个小孩站在一起,有点迷茫,不知道要去哪。
      张忠明觉得自己该尽地主之谊,“你们来过红旗广场吗。”
      “来过。”两人都答道。
      “少年宫呢?”
      毛文博抢在池岁星前面说:“没有。”
      “那太好了。”张忠明觉得自己还可以带他们去少年宫里看看,“我带你们去里面看看。”
      而池岁星插不上话,他上次明明就和毛文博来过!而毛文博估计比张忠明还要熟悉少年宫。
      “你在少年宫上过课吗。”毛文博问他。
      张忠明摇摇头,“没有,这里上课都挺贵的。”
      少年宫里,一楼有些乒乓球台,在打球的都是些小孩,大概是因为报了乒乓球班。1993年世乒赛国乒男单无人打进四强,93、94年国乒的混双又连吃败仗。直到1995年五月,第43届世乒赛在天津举行。此前中国男乒已经经历了长达六年的低谷,在95年世乒赛中,中国男乒在决赛中以3:2战胜瑞典队,重新确立了世界乒乓霸主的地位,甚至还包揽了全部七项冠军,包括男单、女单、男双、女双、混双等项目,乒乓球这项运动因此水涨船高。在少年宫里许多家长带着小孩报班便说,“打算报个乒乓球班,以后打乒乓球为国争光”。乒乓球班从原来的一个班慢慢扩充到九月份开学后的三个班,每个班六十人,还隐隐不够。
      二楼的舞蹈室里传来老师拍手的节拍,一哒哒二哒哒;三楼是书法和奥数,安安静静,只觉得楼下的舞蹈室和五楼的钢琴室吵闹,四楼是绘画,素描、国画、水彩,站在楼底都能看见四楼教室里的画架,比人还高,挂着宽大画布,学生提着水桶往返,脸上衣服上沾着点五颜六色的颜料。
      毛文博他们三人虽不在这里上课,可也能进来参观或是在一楼打打乒乓球,如果球桌还有空位的话。张忠明带着两人参观,介绍说一楼都是乒乓球,二楼是舞蹈……还带着他们上楼去看。舞蹈室也分很多,有跳芭蕾,有街舞有拉丁,池岁星看着教室里,学生们都脱了鞋只穿袜子,教室一头是巨大的镜面,把整个教室都囊括其中。夏天闷热,街舞的教室男孩多,脱下来的鞋子袜子便堆在一起,一股臭味便席卷而来。三人匆匆跑过,又上楼去看奥数和书法,池岁星一点也听不懂,四楼只是急匆匆,正端水洗着画笔,五楼除了钢琴还有葫芦丝和二胡。
      “周立言也会。”池岁星压着声说道,生怕吵到里面的学生。
      “我知道。”张忠明说,“还在周家坝的时候,晚上经常拉二胡的。”
      “对。”
      红旗广场背后是一些居民楼,围墙上四处有油漆海报,有些楼房画上拆字,规划里这一片地要建成体育馆。池岁星手里还拿着炒粉,三人在少年宫里逛完一圈,被少年宫的老师用“不能带零食进来吃”为理由赶了出来。夏天温度高,在少年宫上下楼不一会儿便出汗,三人在广场上找了一个树下阴影,手里的炒粉跟毛文博分着很快吃完。
      下午四点多,少年宫快放学,张忠明起身拍拍裤子衣服上的灰尘:“我要回去帮我妈打下手了。”
      毛文博点点头,“我们也回去吃饭了。”
      少年宫的学生们恰好都放学,四散开来,公交车站早就被学生和接送的家长占满,许多来晚的,看见车站这么多人,打算在广场先玩一会,等下一班车。小吃摊前便会聚起大人小孩。毛文博跟池岁星坐上车,不远处的阳光照在张忠明他们的炒粉摊,摊后的凳子上还放着张忠明的作业,他站在张桂芳旁边,拿着塑料袋帮忙打包,摊前是大人带着小孩,父子母女,温馨惬意。这时候也是小摊最忙的时候,持续约半小时,人群随着公交车一波波离去,小摊这条街道又安静下来,张忠明才有空继续写作业、看会儿书。
      晚上八点多都是小摊们收摊的时候。张桂芳的炒粉摊是用一个人力三轮车改的,后座放灶台、液化气和食材,前面是车龙头,把东西收好锁住,便能像骑自行车一样把小摊拉走。湾东地势较平,可也有一些上下坡,上坡的时候张忠明就会在车后面,推着车往上走。
      母子二人这才有些时间聊天,张桂芳想起今天下午,“他们是同学吗。”
      “嗯。”张忠明在车后说道,“之前跟你说过的,是在景星乡的时候认识的朋友。他们转学来湾东小学了。”
      “哦。”张桂芳说道,“他们都来找你耍,你明天去不去找他们耍嘛。”
      “不用。”张忠明说。
      过了一段上坡路,便是湾东的老街,张桂芳租的小房子便在这里。楼房老旧,路灯昏黄不定,把车停好,母子二人这才上楼。房子很小,客厅里面便是厨房,用一张窗帘隔开了客厅和卧室,床也只有一张。床边就是窗户,玻璃灰蒙蒙的,像是阴雨的天空。屋里狭窄逼仄,加上张桂芳之前离婚时搬出来许多东西,都囤放在屋里,不好下脚。屋里没有水池和厕所,晚上洗漱和上厕所都要去楼道的公共卫生间,有时一栋楼里的住户都挤在同一时间,用水都算得上一个难题。
      入夜后的湾东老街更是难熬,房子太小,一点蚊香便熏得整个房间都是味道,不点蚊香,蚊子便会盘旋在脑袋,久久不能入眠。夏夜冗长难熬,闷热烦躁,床铺又小,张桂芳跟张忠明只能背对背着睡,有时张桂芳睡到一半,见张忠明已经睡着,便会起床自己去睡椅子,让张忠明好有多一点空间。张忠明的父亲周平远,房子在湾东的另一个小区海棠晓月,条件比老街这边好上不少,张忠明在那有自己的小卧室,有风扇还有空调,爷爷一个人在那边住,张忠明上学期间在那边住,放假了便来妈妈这里。
      床铺上,张桂芳摇着蒲扇,张忠明有些困倦,耳旁还有妈妈的唠叨,多跟同学相处,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后天又是周一,张忠明书包里放着这一周以来的所有早餐钱,一共六块多。如果是周日晚上,周忠明跟妈妈收摊回家,两人便要在红旗广场分别,张忠明要回海棠晓月去睡,第二天好上学。
      一九九三年九月,那时周忠明还不用两头来回跑,父亲虽已经被国营工厂裁员,可一家人日子收收裤腰,总能撑过这段日子。又说以后要在塔山建新区,要开一个玻璃厂,可以签临时工合同,还说国家现在支持个体户经营,张桂芳便想着摆摊,她干过夜市,从义乌进货,弄些小商品,也干过外包,每天拉着邻里住户绣一些复杂花纹。后来买了三轮车,改成炒粉摊。周平远一直看不上玻璃厂的临时工,以前在湾东的炼煤厂,职校毕业出来包分配,说是工人子弟也能优先应聘,享受政策,生老病死,幼长老依。一辈子全在工厂,就图一个安稳。可工厂转型,大部分员工被迫裁员或是停薪留职。泡沫被戳破后,只剩下一地的光怪陆离。后来玻璃厂的工人招满,景星乡还有一部分工人停薪留职,等着转到玻璃厂。周平远只好在附近找些零工。
      周忠明那时还没意识到什么,只觉得这只是一场简单的社会波动。从一九九三年底,父母打算离婚,到一九九五年七月,周平远去世。他好像一叶小舟,在湾东的城市里,如其名字一般在湾中飘荡,起起伏伏。他惊叹于时光的伟力,两年间的一切事情仿佛全然不同,只好任凭人生随波逐流,再无可能有所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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