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弥天

　　两人各怀心事，一时相顾无言。

　　暖阁里的地龙烧得十分旺盛，连带着萧少情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不会相思’的味道也逐渐清晰了起来，萦绕在闻人贤的鼻端，奇妙的是他并没觉得被冒犯，反而心中纷杂的念头都随着这股清冷的苦香逐渐平息下来。

　　直到窗外传来一声寒鸦夜啼，萧少情回过神来，“今日时辰不早了，贤兄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不如早些安寝吧。”

　　闻人贤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侧脸，“说起来，我确实有件事想拜托你。”

　　萧少情的笑容似乎变得更明显了，“哦？这是我的荣幸。贤兄请尽管开口，只要是我能办到的，一定不会推辞。”

　　“金家的书房里有百家姓吗？没有的话，千字文或者三字经也可以。”

　　萧少情的笑容不易察觉的一僵，“……贤兄要这个做什么？”

　　“没有也无妨，只是问一句。”闻人贤本来也没抱太大的希望，毕竟金富贵和金夫人还没有孩子，这些书是用于幼儿开蒙的，金家没有也是很正常的。他只是抱着侥幸的心理问一下，万一有呢？那样就能节省一笔购书费了，毕竟纸张可不算便宜，至少对他这个一个月三两银子的穷捕快来说确实不便宜。

　　既然答应了红绡盗要教他读书认字，那就要把这件事好好放在心上，金家没有合适的书籍的话，大不了他明天自己去买。

　　萧少情道：“虽然没有这几本，但是金家的书房里有不少和明算有关的书籍，九章算经、五经算经、周髀算经都有，哪怕是在外面早已佚散了的缀数和缉古算经也有。虽然这些孤本按规矩不能带离书房，但若是贤兄需要的话，我现在就去取来，带走也没关系的。”

　　不愧是江南金家，家中藏书也都和银钱计算有关，只是这些东西对现在的红绡盗来说太难了，走路都没学会，又如何奔跑呢？

　　“孤本太珍贵了，就算你拿给我，我也不敢要啊！”闻人贤小小地调侃了一下，然后退而求其次道：“有没有通俗一点的书呢？不要有太多佶屈聱牙的内容，像醒世恒言、醉翁谈录这些也行。”

　　“孤本又算得了什么，你开口的话，金家也可以给你。”萧少情用平淡的语气讲了一个在闻人贤听来不怎么好笑的笑话。

　　他顺着闻人贤的要求思索了一下，道：“金老板收藏了从创刊号到目前为止的每一期江湖快报，尤其是上一期的，上面有一篇有关贤兄勘破科举舞弊案的文章，金老板可是爱不释手，读了又读，生怕把报纸翻烂了，又特意买了一百份珍藏起来。那上面的文章足够通俗，也十分有趣，也许能符合贤兄的要求。”

　　“不了不了，让金老板自己留着欣赏吧！”闻人贤一听江湖快报四个字就头皮发麻，当即回绝。

　　要是拿江湖快报给红绡盗当启蒙教材，那还得了？本来红绡盗就经常出入他人的房梁屋顶，见识过不少深宅大院里的隐秘之事，上次还想对床笫之事口出狂言，万幸被他一筷子给制止了，这要是被百晓生那极尽夸张附会之能的文笔给一熏陶，只怕等他学成那日，江湖上就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了，就连少林寺方丈的裤衩颜色都会人尽皆知，大家都别想过安生日子了！

　　“贤兄难得向我开口一次，我却让贤兄失望了，真是抱歉。”萧少情无奈道。

　　“为何要道歉？本来也是我先提出了过分的要求。”闻人贤笑了笑，“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你别放在心上。”

　　两人走出暖阁，一路走到月洞门前，就在两人即将踏上不同的路时，萧少情突然道：“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准备，明天早上，我会将贤兄想要的书奉上。”

　　“嗯？几本书的小事而已，何须劳烦你一晚上？”闻人贤有些不明所以，“我明天自己去镇上买就好了。”

　　萧少情微微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闻人贤稀里糊涂地跟他道别，走回到自己的客房门口，刚把房门推开一半，就看到有一个黑影坐在桌子旁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闻人贤下意识地摸向挂在腰间的马鞭，手刚抬起一半，忽然认出了里面的人，不由得叹了口气，放松下来，抬脚走了进去，“偷偷跑我房里来干什么？黑灯瞎火的，怎么也不点盏灯？”

　　“我看的清。”红绡盗随口糊弄了一句，然后问道：“那龙井茶没把你怎么样吧？”

　　闻人贤摸索着点亮了桌上的鲸油灯，房间内顿时明亮了起来，黑暗如潮水般退去，他看见红绡盗眼里明晃晃的紧张，不禁有些哭笑不得，“他能把我怎么样？好歹我也是剑圣亲自招进六扇门的，难道在你心里难道我是什么弱不禁风的形象吗？”

　　“没事就好，你自己小心点，我总觉得那个龙井茶对你不安好心。”红绡盗嘟囔了两句，往他身上看个不停，似乎想找出他身上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闻人贤突然有一种幻视，好像他刚刚在外面摸了野猫，现在回到家中后，家里的猫立刻喵喵喵地跑了过来，一边警惕地闻着他身上陌生的味道，一边对他发出强烈控诉。

　　“你这小脑袋瓜子就别想七想八的了，”闻人贤伸手把他一头短发揉乱，就像揉搓小猫崽一样，“我从他那里问出了一些吴寿琪的事情，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吴寿琪居然还能和小蝶的事情牵扯上。”

　　“什么？”红绡盗睁大了眼睛，顿时更像一只猫了。

　　闻人贤取下背后的破伞，解开腰带，将外衣脱下来挂在架子上，一边把听来的事情都讲给了红绡盗听。

　　“竟然还有这么巧的事！”听完之后，红绡盗忍不住扯着自己脑后的小辫子，“喂，你有没有觉得，这些事情好像，怎么说呢……唉！我说不出来！但是就是感觉这些事情并不是独立发生的，而是有什么联系……”他竭力试图用自己贫瘠的语言去描述此刻的感受。

　　“你能有这种感受，说明你还没傻。”房间内铺了猩猩毡，下面还有地龙，十分温暖，闻人贤身着中衣，赤着脚走到桌子旁坐下，把红绡盗带回来的县志拿过来翻阅，“还有，记得叫我师父。”

　　“喂喂我还在这里呢！你怎么就开始宽衣解带了？”红绡盗掩耳盗铃地捂住自己的眼睛，手指之间特意留下了偷窥的缝隙。

　　“之前也不知道是谁，趁别人洗澡的时候跑进去偷看，啧啧。”闻人贤一边翻阅着县志，一边随口道：“再说了，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害羞的。”

　　“谁说两个男人就不能害羞了？”一听到这个，红绡盗立刻放下了手，兴致勃勃道：“我曾经在房梁上看到唔唔……！”

　　他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来回打转，意思是再也不敢了。

　　闻人贤这才收回捏住他上下嘴唇的手，头痛道：“看来在教你认字前，还得先纠正你这个坏习惯。”

　　“师父，”红绡盗立刻讨好地把椅子挪近了一点，想要岔开他的注意力，“你从县志里发现什么了吗？”

　　“基本佐证了萧少情说的话都是真的。”闻人贤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显然对他的小心思一清二楚，但还是很给面子地顺着他的问题说了下去，“这里还提到了一个姓戚的私盐贩子。”

　　“哪里哪里！”红绡盗顿时很感兴趣地伸长了脖子往县志上看，但很快就发现那上面自己能认的字没几个。

　　闻人贤耐心地一句一句给他转述出来，“这上面提到当年曾有一个贩卖私盐的盐帮盘踞于此，往南以苏州为产盐的根据地，往北则翻越大巴山和巫山，直至沿着运河远上漠北，一路倾销低价海盐，对朝廷的盐铁官营造成了不小的破坏。这个盐帮由一个叫戚柳的人掌控，官府想缉拿这个人很久了，奈何这人生了八百个心眼子，盐官几次组织衙门的人对他的围剿，结果每次都恰到好处的扑了个空，抓不到戚柳运输私盐的把柄，只能任由他逍遥法外。”

　　“那些盐官还真是没用。”红绡盗毫不留情地点评道，“这个戚柳最后如何了？你快往后看看，不管他是活着还是死了，只要找到他的去向，我们就能解开谢依依的执念了！”

　　“不知道。”闻人贤皱眉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违背了和谢依依的约定，害的人家一辈子等他，总不能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吧！”

　　“不知道的意思就是县志上也没写。”闻人贤深吸了一口气，把书页快速往后翻了翻，见后面都记载别的事情去了，于是又翻了回来，“县志上对这人的下落语焉不详，只说从官邸被烧那天起，这人就好像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在人前出现过。戚柳消失后，盐帮落入群龙无首的境地，剩下的人很快就为了帮主的位置内斗了起来，没多久就被官兵分化蚕食掉了——这一部分倒是记录得很详细，大概官府把它当做自己打击私盐贩子的政绩了吧。”

　　闻人贤轻笑着摇摇头。

　　“但戚柳这个名字，从此在县志里神隐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好像大家都默认他已经死在某个无人的角落了，毕竟贩卖私盐本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勾当，哪天不明不白的死了也不稀奇。”

　　“那这线岂不是完全断掉了吗。”红绡盗失落地跌坐了回去。

　　“别这么快就灰心啊。”闻人贤合上县志，曲起手指在封面上敲了敲，“能知道的线索我们现在都知道了，就差一个合理的、能把所有事情都串起来的推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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