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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访
安意铩羽而归。
她想失败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她那口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实在不像是农村妇女的口音。
虽然失望，但她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
安意走出诊所，兀自往蒋思齐的方向走去，挂在腕上塑料兜里的烤红薯已经凉了。她拿出来，往嘴巴里塞了一口。
“哎！”有人从后面追过来拍了下她的肩膀。
安意诧异转头，见是那个在卫生室里帮忙的农村妇女，只听她又问：“哎，你还想不想要货了？”
安意的眼睛都亮了。
村里的卫生室其实是农户把家里的好几间平房单拿出来一间改成的门脸，从大门口走进去，里面还有个院子和他们日常居住的屋子。
妇女将安意带进了卫生院的后门，走过正对门的影壁墙，院子里堆了一堆用剩的医疗垃圾，再往前走是个砖瓦盖成的大锅炉房，那儿有个黑瘦的老头正在往炉子里添柴。
妇女大声叫他：“老马，有人问你事。”
“啊？”老马早就看见了她身后的安意，他眼神戒备的盯着她，声音低沉的说：“你来问的？”
“嗯。”
“多少钱一斤？”
安意反问，“平时他们收的都多少钱？”她顺手拿起旁边用剩的一个管，“这个他们给你多少钱？”
“这个可是好货。一块六。”
“不可能，你看这里面还有没输完的液呢。”安意试探着说了个数：“一块二，不能更多了。”
老头忙着跟她讨价还价，最后是一块四成交的。
安意道：“你先给我留着，一会我就拉走。我给司机打个电话去。”
老头习以为常的点了点头。
安意走出大门，她紧攥的掌心里沁出了很多汗，腿又有点软，便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石凳上。这会儿，她也顾不上肚子疼不疼，石头冷还是热了。
她把大体情况跟张北说了说，张北听完，沉默了一会才道：“行，都干到这份儿上了，你等一等，我找人过去拉。”
安意就坐在石凳上吹了会冷风，身上的燥热退下去，她才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手机上有个陌生的未接来电，还有条未读信息。
信息是龙鼎集团秘书处发过来的，那边非常有礼貌的说：“谢董答应您的采访，请问12月17日上午10点是否有时间面谈？”
安意原本接到的通知是尽量微信语音采访，她紧盯着“面谈”这两个字，笑意漫上嘴角，难得哈哈大笑起来。
“感谢您，我一定准时到！”她心情激动的打下这几个字，又把信息发送回去。
蒋思齐这边进展也很顺利，他成功等到了卖玩具的小贩，还从其口中套出了几个有用的信息。
回程的时候，两个人说起各自的收获，本来兴奋的聊得非常起劲，后来安意提起那两个拿着医疗垃圾玩耍的孩子，蒋思齐听着，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两个人闷闷不乐的，看着十分不开心。
那天，社会以这样的方式跟他们打了个不怀好意的招呼，张北一旁看着，心想刚毕业的学生，确实没怎么做好准备来迎接这残酷的现实。
但这个采访还没完，医疗垃圾从哪里流出，又销往何处，监管的职能部门是否知情，有没有人的健康因此受到伤害……这些还都是未知数呢。
晚上，胡翠翠约安意出去玩。
两个女孩子去市中心最时髦的餐厅吃了顿饭，安意看着心事重重一反常态的胡翠翠，纳闷问：“你有心事呀？”
“嗯。”
“什么事，说来听听。”
“就是，我有个朋友，她跟不该在一起的人有了不该有的肢体接触，这可怎么办？”
“到什么份上了？睡了？”
“没，没呢，就是亲了。”
“李锐又回头来招惹你了？”
翠翠连忙摆手，掩饰着自己被戳穿的糗态，转而又生气的冲安意喊道：“谁告诉你是我来着？”
“我的错，怎么看破就说破了呢。”
“他奶奶的，”翠翠气道：“你这狗脾气，读几本书就了不起了？像你这样事事顺利的人，怎么会知道我这样不顺利的人的烦恼。”
安意望着她，眼中深重的孤独感溢出来，那是一种深植在骨髓深处的悲伤。
翠翠倒有点慌了，她连忙去问：“怎么了，跟谢尧臣不顺利吗？”
安意摇头。“也没什么不顺利的。”
学文的女孩子同理心太强了，翠翠感受着她的情绪，眼圈都红了，“你到底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不是大一？”
“比那还要早一点，大概刚转学过来跟你坐同桌的时候。”
“……”翠翠好半晌才说一句：“我日，他知道吗？”
“没有让他知道的理由。”
“上次在我家，你俩看着挺好的啊。会不会是你想太多了？”
“应该是。因为开始的时候太卑微了，所以总是会怀疑自己。他身边有许多更好的选择，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那你怎么不好好去跟他谈一谈呢？”
“没时间。好不容易见到了，又觉得他什么都好。有时候我都想，不然就胡搅蛮缠的吵一架算了，这样就会比较容易说出自己内心的感受。但谢尧臣并不是一个可以随便对待或者发火的人。一旦逾越了那条线，两个人之间就会产生嫌隙。”
翠翠有点恨铁不成钢的问：“就算有了嫌隙又怎么样？你不能踹了他跟他分手吗？”
“现在还做不到。”安意十分坦诚，“他一直都对我很好啊。”
翠翠道：“虽然你一直说问题在你，他也对你很好，但我不信谢尧臣没问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上文学鉴赏课，曾教授给我们讲《孔雀东南飞》是怎么说的？”
“他非常欣赏焦仲卿，认为他是个品格高尚、磊落不屈的君子。”
“他品格高尚，气质如兰，所以他的妻子刘兰芝肯为他受尽委屈。但结果是一样的，改变不了他无法保护她也让她心死如灰的事实。我觉得谢尧臣跟焦仲卿挺像的，儿女情长撼动不了他的道义正统，那是个得仔细看才能辨别出来的混蛋。”
“……”
翠翠的人物论逻辑自洽，安意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
“谢尧臣太飘忽了，他有太多需要去忙的事情，谁都比你更重要。”
安意苦笑道：“你用不用这么戳我肺管子？”
“我从前说过，只要对你好，我管你找什么样的狗男人呢。但现在我改主意了，叶随比他更适合你。”
半晌，安意才笑不可抑道：“做朋友就是要两肋插刀。现在我□□一刀，你□□一刀，咱俩扯平了。”
翠翠笑喷了，豪爽道：“别纠结这些儿女情长了，咱看场电影去。”
“行。”安意拿起包，跟着她一块起身。
有些辩题，不是客观题，不能非A即B，也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但却可以有自己的判断。
安意知道，即便是再好的朋友，面对各自的生活和感情，她们也只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十二月中，天地冰封，万籁俱寂。
北方的树木上犹挂着几颗已经枯败却还未掉落的枯叶，孤零零的，更显颓败。
张北接到了上面的通知，暂停关于医疗废弃案的采访任务。
安意总是想起农村大集上两个孩子拿着针管玩的画面，她白天也想，晚上也想，几乎每晚都在失眠。
蒋思齐看她一直状态不好，关心问怎么了。
那时安意正喝着手里浓郁的咖啡，她抬起黑眼圈深重的脸庞，说：“我想不明白。”
蒋思齐知道她在说什么，叹了口气说：“那又能怎么样？”
“我要跟张老师聊聊。”
她说完真的就去找张北了，张北大略知道她来的目的，他怕人多嘴杂，便找了间空办公室关起门来两个人谈。
“找我什么事？”
“老师，为什么都找出几条线索了，怎么又给停了呢？”
“上面的指示就是这样的。”
“我想听个解释，总不能什么都不说就这样结束了，那算什么呢。”
张北看着眼前这个执着于真相的姑娘，心想她确实是有点文人风骨在身上的。她让他回想起自己一身热血的青年时代，那时候他也是这样，一身干劲，总想干出点名堂解决点实事。
他回想着自己的成长经历，语重心长的劝她。“小安，有时候上面说暂停，其实是在保护咱们。有时候需要暂停，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后面在步什么样的线，走什么样的棋，我们要为大局考虑。”
“什么意思呢？我不明白。”
“组织有组织的考量，个人得服从组织的决定。”
安意是个聪明的姑娘，一点就透。
“好，我明白了，张老师。”
安城市某区卫生局，办事科员接待蒋思齐和安意的时候，表面上看起来客客气气，实则心里只当接待了两只苍蝇那样恶心。“请两位出示一下您的记者证。”
核验的过程中，安意提了几个问题，科员打哈哈道：“安记者，这个医疗垃圾的问题确实该引起重视！我们其实已经三令五申的对区里的医院、街道卫生室、村里的诊所都下过通知了，但是说句不好听的，我亲生的儿子还有不听话的时候呢，何况是下面的单位呢。”
这位姓黄的主任科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下对古今中外侃侃而谈，话题几度被扯远了，蒋思齐又把谈话的中心放到医疗垃圾处理上，黄主任说起来是一肚子的委屈，在行政过程中出现的成本问题、时间问题及人员收入等问题，虽然政策落实上存在一定难度，但不能否认我们一直都在努力。
为了精简办事流程，区县政府部门和事业单位基本都搬到了一座大楼里合署办公。
交谈过程中，有人敲门过来找黄主任签字，蒋思齐和安意便趁机告辞了。
走出政府办公大楼，等电梯的空里，蒋思齐腿都快软了，他看着旁边一脸坚毅的安意，道：“你确信咱俩这么干能行？真不准备告诉张老师一声？”
安意淡淡的说：“这完全只是我个人的行为，跟谁都没有关系。我什么都确信不了，只想为那些可怜的孩子们求一个真相。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靠，咱是那种不顾朋友的人吗？”
安意拨拉着自己的记者证，突然抬起头，看着蒋思齐道：“我不会连累你的，如果真的追究责任，那全部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蒋思齐没接她话茬，道：“咱还得跑趟环保局，看看他们的人怎么说。”
安意心怀感激的点了点头，此时电梯门打开了。
叶随正低着头翻看文件，听见声音抬起头看了一眼，就这么又撞见了安意。
蒋思齐走进电梯，准备按键了看安意还不进，便叫她：“走啊。”
“哦。”
安意赶忙往里进，电梯门同时关闭，眼看她就要被门给夹了，叶随赶忙伸出手臂挡了一下，她正好躲在他怀里，看起来就像个拥抱的姿态。
安意条件反射似的后退了两步躲开了。
一两秒后，电梯门缓缓打开，露出了叶随的脸，他的感情藏不住，眼神泄露了太多的秘密。“进来啊。”
“谢谢。”她只是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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