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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
六月份的哈尔滨,白昼已经拉得很长。
风总是来得更急一些,裹挟着江水特有的腥气,忽的吹来,又忽地撤走,虽然褪尽了春寒,却也没有染上夏日的炎热,吹着老道外破碎石板夹缝里的尘土打着旋儿,悠悠的落下来。
警察厅总是会挑软柿子,要查人总是从老道外的贫民区查起,毕竟这里人多混杂,是藏人的好地方。
根本用不着喇叭,老道外那些裹着破衫旧衣的人一听到警察厅摩托车的声音便老远的躲开,顶多有几个胆大的透过窗户缝瞄一眼。
门是很容易敲开的。
韩志远跟着江雪,连着去了好几家,一无所获。
“人都没了,还藏人?”
江雪的语调微微上扬。
“炕上都一层灰了。”
“走吧。”
江雪没有走向下一家,直接上车。
“不查了?”
“查。”
“那走什么?”
“咱们是查人,人是活的,不是物件,这么兴师动众起来,能跑的早跑了。”
韩志远连忙跟上:“那现在去哪儿?”
“韩大哥,你想一想那些要抓的人一共有几个?这里的地窖那么大点地儿能藏起来几个人?除了老道外,还有可以适合躲藏和联络的地方。”
江雪冲着外头还在带人搜查的裴政扬了扬下巴,目光犀利起来,
“让他留在这儿慢慢搜下去吧,咱们先去趟远东杂货铺,然后去马迭尔,教堂……哈尔滨大酒楼……”
说道最后一个词的时候,江雪的眼底划过一抹淡淡的笑意,闭口不再继续说下去了,他看了韩志远一会儿,随即改变主意:
“要不这样吧,咱们去了东杂货铺后直接去哈尔滨大酒楼。”
韩志远的心在胸膛中砰砰直跳,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附和道:“行,随便你,我跟着你走就行了。”
江雪摆摆手,示意司机开车。
远东杂货铺今日难得的清闲。
杨昌瑞终于有时间好好在柜台前坐下来细细的翻看账本,拨弄算盘了。
杨生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在杂货铺门口吹风,对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和车流发呆。
汽车的鸣笛声打乱了他的思绪,他眨了眨眼,看到了警察厅的车正朝这边驶过来,仔细一瞧,竟然是江雪的车。
杨生一缩脖子,想要退回店里,刚搬起板凳,车便已经在远东杂货铺门口吱呀一声停住了。
江雪开门出来,连正眼都没给他一个,往店里头走。
“江科长,有事?”
他壮了壮胆,小声的开口。
江雪仍然没有理他,推开门进去。
门口挂着的小黄铜铃铛一响,杨昌瑞抬起头,从椅子上站起来,刚准备出去迎客,看到门口江雪的身影时,差点一屁股坐回凳子上,手中的算盘哐当一声掉在桌上。
“江科长,有什么事麻烦您亲自来一趟……小店可不敢当……”
杨昌瑞弯着腰,把头埋得很低。
“上次送到警察厅的红酒还有吗?再给我拿两瓶。”
江雪打量一圈这个杂货铺。
“好,江科长您略等一会儿,我这就下地窖给你拿去。”
“慢些,我能跟你一起下去吗?”
江雪打断了他的动作,
“这年头你们商人做事都喜欢缺斤少两掺假,万一给我拿的是掺了水的酒,我出了这杂货铺的门找谁要去?”
杨昌瑞身子一歪,几乎要扑通跪下来:“江科长,我们小店可从来没干过这些事儿,酒都是实打实的分量……我上次给您送到警察厅的酒,喝起来不好?……如果想下地窖看看就跟我下去,没什么的,那酒前两天刚送过来,箱还没拆呢。”
“那倒没有什么,酒嘛也就那样,偶尔喝两口。”
江雪摆了摆手,拿起柜台上那个掉了漆的算盘,拨弄了一会儿,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我也懒得下去跑那么一趟了,还请杨老板下去帮我拿两瓶上来,要好的。”
“唉,唉。”
杨昌瑞推开了地窖的门,边往下走边回头招呼杨生:“给你们科长倒壶茶来!”
杨生连身答应,跑去泡了茶,双手端着奉到江雪面前:
“江科长。”
他又倒了一杯,送给一旁的韩志远,
“韩组长。”
“你现在又不在警察厅干了,叫什么科长组长的……”
江雪吹动着杯中的茶叶,垂眸说道。
“还是像先前那样称呼吧,我在警察厅干过事,哪怕现在不干了,您也是我科长……”
“江科长,您说我这孩子虽然没啥本事,但心思实肯干活……叫您科长,不然倒显得我们没大没小了。”
杨昌瑞拎着两瓶红酒从地窖里出来,小心翼翼的放在柜台上。
江雪没有辩驳,拿起那两瓶酒看了看,笑道:“格鲁吉亚的红酒?这种的我喝不惯,你少拿这些来糊弄,法国玛歌的呢?”
“江科长不瞒您说,波尔多那边的酒庄啊,产酒量一年比一年少,上次给您送过去的后就没货了,到现在也没补上呢。”
他小心翼翼的将那两瓶红酒装好,
“这两瓶格鲁吉亚就算我送您的,要是玛歌有货了,就第一时间给您送过去。”
江雪摆手,从兜里掏出两枚银元敲在柜台上,笑道:
“钱我倒是不高兴欠你的,酒你给我留着,有了就送过去。”
她站起身,拎起那两瓶包好的红酒要走。
“江科长不再坐坐?”
杨昌瑞笑道。
“不了,还有事。”
江雪顺手将两瓶酒给了韩志远,拉开车门进去。
韩志远回头,冲着站在门边送客的杨昌瑞使了个眼色,也上了车。
“不是说要查地窖吗?不查就走了。”
“查?要是远东杂货铺地底下真的藏了人,杨老板就不会那么顺当的同意我下去看。”
“万一是反话呢?他这么说就是为了让你去疑。”
江雪敲了敲红酒的玻璃瓶,里面暗红色的液体晃动着,玻璃上映出了她的影子:
“那些人胆子大,但心也细,不会这么冒险。”
“嗯。”
沉默一会儿,她又开口,打量着他的脸色。
“有人说……他们干的,他们说的都挺吸引人的,你对他们的态度是什么样?痛恨?”
韩志远心头一跳,立刻正色:“当然!他们扰乱治安,对抗政府,散布谣言,就是祸害!”
“可我怎么听说……有些老百姓还挺信他们那套?”
“愚民罢了,被蒙蔽了,真正明白人都知道,跟着皇军和满洲国才有出路。”
“是吗?那你说说,他们到底哪儿吸引人?”
江雪的话里透出了几分漫不经心,像是随口问的。
韩志远摊手:“无非就是装清廉,装亲民,实际上呢?穷得叮当响,连件像样的军装都没有,还整天嚷嚷着‘平等’。”
江雪的手指托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的点了点,若有所思:“可他们的人,好像还真不怕死。”
韩志远咬了咬牙:
“疯子罢了,都是不怕死的疯子。”
“你对他们还挺了解的?”
江雪的话让韩志远有了片刻的愣神,连忙笑道:
“知己知彼,百战不败。”
“知己知彼……”
江雪突然抬起头,手指在自己胸口点了点,又向窗外指了指,手指在空中一划,像是不经意的指向韩志远,对上他诧异的目光,笑出来,
“也对,知己知彼,百战不败……”
哈尔滨大酒楼就没有远东杂货铺那样清闲了。
濒临饭点,人来人往。
“你先进去,我还有点事。”
江雪关上车门。
“你有什么事?我等你,咱们一起去。”
“不用。”
“行,那我进去找个包厢?”
“那倒不用,咱们又不是来吃饭的,你找到赵老板就行了。”
韩志远点头,迈步进了哈尔滨大酒楼。
赵延刚刚送走了一位日本军官,美滋滋的站在柜台前数着泛油光的票子,一抬头看到韩志远,眼睛亮了亮,刚想说话,注意到他略略皱起的眉头,心中了然,故意高声说道:
“呵,韩先生今儿又来了,还是要上回那妞儿?”
“小声点,出公差呢。”
他敲了敲胸口的领章,
“有些事别一股脑兜出来,我不要面子的吗?”
“韩大哥,事儿都做了,还谈什么面子不面子,你又没结婚,孤身一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江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韩志远冲着赵延使了个眼色,尴尬的转过身笑了笑:
“雪,现在出门办公事,总归要维持一下警察厅的作风。”
江雪不置可否,单刀直入的问:
“赵老板,你这边有共产党的人吗?”
赵延一惊,脸上随即挂上微笑,冲着里面坐着的日本军官指了指:
“江科长,您说叫什么呢?这整个哈尔滨的人都知道,我这大酒楼日本人来的最多了,那些人哪里敢来我这儿哟。”
“不见的。”
江雪的眼神如同一把剔骨刀,重重地落在了他脸上,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不是吗?”
她径直往里面走,
“赵老板,现在上面要查,你带我们去地窖。”
“这……”
赵延迟疑了,
“这边,地窖在这。”
他三两步走到江雪前面,绕过大厅里的桌椅,江雪却没有跟上去:
“赵老板,你应该能听懂我的意思,我们是来查人的。”
她站在原地,抬脚将旁边的一个凳子踢到一边,
“如果没有,那最好,查一下还能给赵老板您去去疑……又不费你什么事,两全其美,不是吗?”
“是。”
赵延陪笑道,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江雪仍然不动,冷冰冰的盯着他:“你那些放果蔬菜品的地窖,我当然不要看,我要找的是隐蔽的,平常伙计都不可能去的地窖……”
“这……江科长……”
赵延的额头浸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咬咬牙,脚步一转:
“行,但,江科长……要是真有什么,能不能……将功赎罪?”
“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
“是。”
“带路。”
她转过头,冲着旁边的韩志远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声音轻快。
“韩大哥,一起去啊!”
杂物间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赵延哆嗦着手,拉开了灯,小心翼翼的掀开了地上的盖板。
“江科长……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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