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苍生

　　林暮凝视着这早慧的孩子，柔声发问：“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小兔子沉默了一会，反问道：“你知道‘涂拾青’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外地妖当然不会知道。
　　这是独属于北方之城居民的……悲哀。
　　这个名字的所有者很快解释了“涂拾青”的含义：“在我出生的那一年，兔族总共有十七个孩子出生；而我是第十五个。
　　“涂是属于兔族的姓氏，好像是末定下来的，城中所有兔妖都姓这个。
　　“哦，据说城外的妖怪是没有固定姓氏的，在城内因为种种缘故，比如方便追责啦、不容易触碰别的妖的逆鳞啦等等原因，同一族的妖怪姓氏是一样的。
　　“不得不说，末的想象力真的很匮乏，兔族就是‘涂’、鼹鼠就是‘晏’。
　　“前十个孩子的名字只有单字，分别是一到十的谐音，和末的命名方式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我们后面这七个则按照虹的颜色顺序分别在‘拾’之后加上一个字。
　　“这座城市中出生的孩子，名字都是这样得来的。
　　“只有等到成年，没有因为各种意外夭折，能够去工作、去为族群做贡献了，我们才能拥有自己的名字。
　　“也正是因此，我才问你为什么会选择向我——向我这个未成年的妖族——提问。
　　“在北方之城，只有成年的妖族，才算作是‘活着’的，而我们不是。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那些成年的妖族也不算是‘活着’：他们忙忙碌碌、相互警惕，没有一刻的休息和放松，到死都被困在‘要为族群做贡献’这句话里。
　　“就像我那刚刚去世的姐姐一样。
　　“族中的大人唉声叹气，但并不是因为她的离去，而是因为少了一个劳动力，兔族的待遇会下降。
　　“即便是我们的父母也是如此。
　　“我其实明白的——正是因为在这座城中，突如其来的告别太多了：
　　“过于操劳导致的死亡、因触犯法律被驱逐、被陷害后离开……
　　“如果对每个同胞都投以热切的关心，那必然会经历数不尽的伤怀。
　　“因此，我们选择克制自己的情绪，压抑自己的感情，放下个人，到不朽的、属于集体、属于种群的事业中去寻求躲避。
　　“我们活着，不是作为我们个体而活着；而仅仅是作为构建成我们族群的一部分而‘存在’着。
　　“我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毕竟听长辈说，比起野外，城中的生活已经要幸福的多了。
　　“但我确实不喜欢这样。”
　　涂拾青的耳朵耷拉在脑后，她抬起两只前爪用力揉了揉脸，长叹了一口气：“我真的很不喜欢这样——也许某一天我会找机会犯点错，让他们把我扔出去，这样我可能会好过一点。”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这也要在我成年之前，我也不想让族群经历那样的……失望。”
　　涂拾青话音落下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一方面是他们不知道要如何安慰这样一个刚刚失去亲人、又一直处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中的孩子，另一方面则是他们都有了不太妙的联想：
　　妖族北方之城居民的现状，与人族的那一座里居民的状况实在是太像了。
　　他们不可抑制的想起了末的姊妹。
　　但是，人族那边的神灵利用自己的去世断绝了那片土地上糟糕的献祭习俗；妖族这边的法律并非由末定下，而只是由祂来执行，祂的离开，真的能如她所愿一般给这片土地带来新生吗？
　　在这片寂静中，最先行动的是顾雪。
　　或许是因为她也曾聆听过信徒们的种种疾苦，所以分外明白自己能够做些什么。
　　“辛苦了。”顾雪向下游动，揉了揉小兔子的脑袋，“等出去之后，就给自己起个新名字吧——如果觉得在外边也过得不开心，可以叫我帮忙。”
　　“好哎，我会的！也谢谢你！”涂拾青显然没有当真，但她还是笑得很开心，并向顾雪道谢。
　　在这座城市中，找到一个能理解自己选择的妖就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她并不奢求能得到什么帮助。
　　更何况，别人又能帮她做什么呢？
　　生活的路是要自己去走的，旁的妖施舍得来的东西总是不踏实。
　　“我的名字是顾雪。”但顾雪是认真想要帮她的的，她嘱咐道，“如果在城外过的也不舒心，那就像对着末许愿一样，你也可以向我许愿。”
　　涂拾青愣了一下，敏锐地抓住了这句话中的重点：“向你‘许愿’？你也是神灵？”
　　“呃，严格意义上算是。”顾雪摊开爪子，甩了甩尾巴，艰难地试图解释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但是我和末他们那样的神灵又有不同——我能照顾到的方面并不多。”
　　“神灵不都是全知全能的吗？”涂拾青几乎是脱口而出，但是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了。
　　如果末真的“全知全能”，那么北方之城、北方群岛的妖族又怎么会是现在这样的处境呢？
　　但林暮已经开始为她答疑解惑了：“不是的，或者说基本都不是。
　　“‘全知全能’……或许只有少数、甚至只有一个信徒的那种神灵能够做到吧，而且这种‘全知全能’还是对于祂的信徒而言。
　　“而且你也并非只能向着神灵‘许愿’，实际上对谁都可以，但是不要这么做。”
　　涂拾青听得认真，追问道：“为什么？”
　　然后她就听到那头不知道何时已经坐下休息的白鹿笑了一声，那双同样是纯白色的眼睛眨了一下，温声道：“因为这些愿望不一定会以你希望的方式实现。”
　　祂的语调很温柔，但是小兔子却被祂吓了一跳，全身的毛都炸开来，尖声问道：“他的眼睛刚刚不是这个颜色的吧？”
　　“确实不是。”极光又笑着调笑了一句才慢慢阖上眼睑，等他再睁开眼时，那双眼眸已经染上了血一般的鲜红色。
　　乐静元配合着极光吓唬小孩：“你看，这就是随便许愿的下场。”
　　涂拾青愣了一下，随后眼睛亮了起来：“都会这样吗？好酷啊！”
　　林暮三人都用谴责的目光盯着乐静元。
　　乐静元咳嗽了一声：“不是，还有可能会变成他那样。”
　　他抬起蹄子指向钟莱的方向。
　　涂拾青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钟莱融化一样地不断往下淌着蜡一般的黑色物质。
　　他抬起双手环抱在胸前，身躯微微向前倾斜，对涂拾青露出了笑容。
　　一滴黑色的蜡质液滴落在了涂拾青面前，发出嘀嗒的响声之后舒展成一个小圆盘，而后缓缓缩小、凝聚为点，最后彻底消失。
　　涂拾青看直了眼，喃喃出声：“好酷啊……”
　　林暮一行人：“……”
　　小兔子看了他们一眼，忽然笑出了声。
　　“好啦好啦，我不会这么做的。”她的声音听过去很高兴，“逗你们玩而已，我没有那么强大好奇心——好奇心太强在这里可活不下去。”
　　涂拾青顿了顿，看向林暮，主动转换话题：“你还有问题要问我吗？”
　　“有，最后一个。”林暮点了点头，她看着这个孩子，问道，“你刚刚说的应该算是妖——北方之城大部分成年人的对生活的态度；那你呢？你觉得生活是为了什么？”
　　“你为什么觉得我肯定有不一样的想法？”涂拾青眨了眨眼睛，补充道，“不是说你不能问这个问题，只是我有些好奇你为什么觉得我就和他们不一样？”
　　林暮笑了笑，这个问题让她觉得有些亲切。
　　六年前，她也曾对碧新秋提过类似的问题。
　　而此刻，轮到她用这句话来回答发问的孩子：“如果你和他们是一样的，那你大概不会想着要离开吧。”
　　也不会对你姐姐的离去那么悲伤。
　　“这样吗……也是。”涂拾青自言自语着，也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她甩了甩脑袋，又长呼一口气，似乎想借此摆脱些什么。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开始解答林暮的困惑：“我活着，是为了有意思的事和有意思的人。
　　“一个是我真的喜欢这些有意思的东西——就像你们——另一个可能还有一点，呃，只有一点点，和家里赌气。
　　“因为他们总是更看重那些‘有意义’的事。
　　“或者直白点说，他们觉得我所看重的不过是些‘没有意义’的‘无用’存在。”
　　涂拾青说到这儿，有点气呼呼地下了决断：“他们不喜欢我这样，那我就偏要这样。”
　　她此刻看起来终于有点叛逆期小孩的样子了。
　　林暮几人对视一阵子之后，不约而同的笑了出来。
　　涂拾青有些恼了：“喂，你们笑什么！”
　　过了一会，她自己也笑了起来，和这些刚认识不久的朋友们闹成一团。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妖族北方之城中狭窄的长廊，不远处是又一次陷入忙碌中的神灵的房间。此处虽有神灵的光芒笼罩，但依旧阴寒潮湿。
　　涂拾青被她的新朋友们簇拥着、打闹着，居然觉得没那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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