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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醒
晚些时候景闲玉和柳争用了晚膳,就在屋里围着茶炉暖手。茶炉里煮的是北境特有的一种草,灌丛似茶,煮时加入一点点糖,头壶回味甘甜,煮得越久草的香味熬出来了,满屋溢香,茶水就变成了苦味,喝一口提神醒脑。
景闲玉解了披风搭在膝上,他闻着满屋浓重的茶香越发的清醒,倏忽转头看着紧闭的窗,随口道:“要不找个人解解乏?”
须弥榻上垂下一只手摆了摆,柳争埋在被褥里,闷声说:“聊不动了,我困死了。”
须弥榻没有柳争人高,他大剌剌地躺着,半个腿垂挂在地,被褥也拖了一半在地上,景闲玉看着难受,便说:“困了就去床榻上躺着。”
柳争哼了几声,将腿缩上榻,露个脸说:“你和我一道去睡。”
景闲玉翻了个白眼,他兀自起身。这会儿外面天已黑透,雪堆在夜里泛着微弱的荧光,他推开窗,见石桌边坐着道人影,便朗声冲他说:“几位先生回院了吗?”
那边石桌前的人闻声立马跳起,陈执中挥手喊道:“没呢,先生。”
景闲玉哈了口气,道:“外面太冷了,进来屋里吧。”
说罢关回窗,景闲玉刚坐下便听得陈执中敲了门,他让人进来,也围着茶炉一道坐下。
陈执中瞧见了须弥榻上的人,他接过景闲玉递来的茶盏,小声地说:“先生晚上不宜饮这茶,饮了到鸡鸣时分都睡不着。”
“不睡了。”景闲玉一饮而尽,似有所指地说道:“夜里多豺狼,醒着安心。”
榻上的人翻了个身,陈执中挪着脚,将声音放得更低,“城中哪里会有什么豺狼,先生多虑了。”
“北境军这两年征兵少,二营两年没进新人了。”须弥榻上的人忽然坐起身,柳争将被褥推到一边,说:“你何时进的二营?”
陈执中道:“负责年中征军的是唐参军,他亲自挑我入的二营。”
景闲玉想到柳争说过这位唐将军有个弟弟,是侯府世子的参将,他接着说:“挑你入营不是唐将军的意思,所以你后头才来了侯府?”
“唐将军也说了,让我先跟着世子,在这侯府里头锻炼锻炼。”陈执中先前没与景闲玉说的那么细,他怕景闲玉误会,忙道:“之前说的都是真的,可不敢与先生编瞎话。”
“不急。”景闲玉给他添茶,示意他坐下慢慢说。
陈执中将茶盏凑过去,说:“北境军这两年征兵数量少,体貌力量的标准也越发高了。”他讪讪道:“我还以为我这样的铁定是没戏了,没想到被唐参将选中了。”
景闲玉忽然问陈执中,“你今日没听说什么?”
“听说什么?”陈执中不明白景闲玉指的什么,不过他一日都在这院中守着,除了景闲玉,和别人连一句话都没说上,确实什么都没听说。
景闲玉沉吟不语,他本想问些什么,奈何知之甚少,一时竟不知从何问起。
柳争将手臂撑着膝头,略俯着身看着陈执中,问:“你去过马市么?”
“我先前曾到过马市,那处俨然已经成了一处居穴。”这人越说越气急,愤然合上书,“这帮蛮人简直毫无人性!”
“文永老弟别上火。”另一人站在书架前,他身也不回,一边翻找着册子一边轻声说:“你瞧孟老看得这个费劲,他都不急你急什么?”
孟老也在伏案攻读,他已过花甲之年,老眼昏花,一到夜里认字吃力,只得手持灯盏顺着字,一字一字地往下挪。
“闲话莫谈。”孟老目不离册,道:“侯爷夫人刚进去里间,你俩都轻点。”
书架前的人转身,道:“这个数到底要多少,你们心里有底了吗?”
“要我说报多少数也没用,还得看人家借不借给我们。”气急之人又打开册子,道:“正是耗钱的时序,要我说,报的越高越好,让京都那帮贵人好好看看,北境这些年都被逼到什么境地了。”
书架前的人道:“感情用的不是你脸面?届时若是还不上,侯爷打发你去当牛做马倒是使得。”
“去就去!”那人又道:“那你倒是给个数,看多少最合适。”
孟老合上一本又翻开一本,他道:“这个数不是闹着玩儿的,少了来年北境还得再应对此等困境,多了朝廷问起来,这边也拿不出账来,若被有心之人参一本,侯爷还得背个枉费军需的罪名。所以我等赶紧先把账目仔细核对一遍,来日才能应对自如。”
“孟老说的是。”书架前的人拿了书坐下,道:“马市一役北境军输得太惨了,若是没银子这仗还怎么继续打?”
“根本打不了。”苏晴捏着赵靖的肩,道:“马市里都是百姓,拿什么反抗蛮人?我先前便觉得孔先生说得有理,马市如今就是北境的蚁穴,应当早早关停。”
赵靖靠着苏晴半躺在须弥榻上假寐养神,他晚膳没胃口,苏晴知道后放心不下,便亲自煮了碗萝卜汤送来。
里间点了蜡烛,照出一把须弥榻一张案桌和一把椅子。此间地方不大,专门隔出来这么一屋就是为了伏案劳累时能有个躺的地儿,赵靖近几年已经少来了,他已将军中事务都交给了照舞。
赵靖今日在此待了一整日,午膳晚膳都是同几位先生一道吃的,这会儿苏晴送来了汤,他才进里间休憩片刻。
外间烧着暖炉,赵靖的大氅解在外间,身上只穿了寻常薄厚的衣物。他将腿笔直地搁在榻上,脱了靴露出白色的足袜松松垮垮,腿脚瘦骨棱棱。
赵靖放松地靠着苏晴,闭着眸说:“马市关停一论几位先生争论多年,此事哪有这么简单。”
“我虽懂得不多,但是新主不循旧制的道理我还懂的。”苏晴从赵靖的肩揉到他的额角,说:“匈奴当年尚未分化,一人之约当做得数,如今蛮人四分五裂,饿狼争食,谁还顾得上旧约?”
“夫人。”赵靖握住苏晴的手拉至胸口处,沉重地说:“抛开其余不谈,当年为何会有马市之约?”
苏晴立刻知晓了赵靖话中之意,她看赵靖侧身回看,又接着说:“边境常有战乱,不止我国百姓,匈奴也多有无家可归之人,这才有了马市。马市自我国之初便有,后经多年,马市已不单单是一处暂时的容身之所,俨然已是许多人的家。”
赵靖摸出烟袋,放在掌心摩挲着。烟袋两端坠着银链子,烟桶里很干净,杆身被盘得锃亮。苏晴看他摸出烟袋,便知道是旧疾又犯痛了。
赵靖的腿伤因为中毒落下了病根,走不动治不好,时不时还伴着钻骨的刺痛。淡巴枯有镇痛之效,赵靖一开始抽,后来渐渐的不肯抽了,痛得死去活来也不肯再碰。
苏晴每每看他极力忍耐腿伤犯痛时,便会将烟袋给他,烟桶里什么都不放,只是让他抓着,图个抚慰。
长久以往,这便成了赵靖的一个习惯。
“是不是腿又痛了?”苏晴站起身,蹲跪在榻边替他揉腿,边揉边说:“小武的性子都是随了你,倔得十头驴都拉不动。”
赵靖放下烟袋,问:“那游医怎么说?”
“我觉着没什么可疑的,你也见见他,顺道再探探。”苏晴说起流光,颇为合意,她又道:“子由你的腿伤他……”
外间忽然闹起动静,苏晴的话被打断,赵靖拉着她的手起身,示意她开门去看看。
苏晴打开屋门,见外间三人都站起了身,堂前还站着个前来禀事的侍从。外间的热气比里间足,三位先生被熏得脸颊红扑扑,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悦。
“世子……”孟老喜极而泣地说:“世子醒了!”
——
照舞从床榻下来,几步走到桌边倒了水喝,道:“这次的梦境太奇怪了,你快告诉我是不是在做梦?”
“是!”流光后仰靠在凳里,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道:“全是梦!我怎么可能对你动手?”
照舞一连喝了好几杯水,她右臂灵动自如,却无端想起梦里骨裂的‘咔嚓’声,那种痛她从未经历,却真实的像切身之痛。
照舞转了转胳膊,听见门外脚步匆匆,她忙钻回被褥躺下,就见门被推开,进来一男一女。
“小武!”苏晴进屋就放缓了脚步,她缓步走近,又轻唤了一声。
照舞看流光站立床边,对着进来的两人说:“世子已无大碍,再施针一次即可。”
苏晴看见照舞靠在床头,脸上的病色已然消退 ,瞧着精气神尚可,只是显得有些单薄。赵靖扶着她的肩,对流光道:“神医妙手仁心,本侯谢过。”
苏晴在榻边坐下,又唤了一声‘小武’。
照舞和所有灵一样,也是吸收灵气修成的人身,并无父母兄弟,遂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等场面。可她听着这一声‘小武’,许是同音的缘故,脑中竟觉得有些熟悉。
照舞怔着未出声,流光适时打岔说:“世子方才转醒,还当多养神才是。”
赵靖见照舞有些出神,便后退几步走到角落,低声询问流光,“神医与我说句实话,犬子日后可会落下什么病根?”
流光立刻道:“不会。”
赵靖仍是不放心,他虽不通医理,可战场厮杀不是儿戏,刀剑交戈、滚落的头颅俯拾皆是。
尸山、血海、马革裹尸,赵靖看得多了。照舞被抬回来时满身血气、手脚俱断,赵靖就怕照舞落得和他一般,别说跨马提刀,就是连路也走不稳当。
那种滋味比战死更难受。
流光像是知道赵靖心中所虑,又道:“世子的伤只是瞧着可怖,并未伤及根骨,再养上几天,基本就可痊愈了。”
流光往床榻那处看一眼,见苏晴轻声和照舞说着什么,便又同赵靖说:“今夜我当为世子再次施针,延误不得。”
赵靖颔首,他转身前骤然正色,拄拐往流光那边挪了一步。
赵靖虽瘸了一条腿,个头却仍旧比流光高,他逼近几分,在战场厮杀淬出来的杀气与悍戾便暴露无遗。他盯着流光如常地说:“本侯有一子一女乃是孪生子,北境人人都知晓,神医可知晓?”
流光对上赵靖的眼,也如常地说:“知道,侯夫人与在下说起过。”
赵靖低笑几声,拍了拍流光的肩头,道:“神医大才。”
等到赵靖哄着苏晴离去,屋内又只剩下两人。
流光二话不说,翻箱倒柜倒腾了一番,翻了床褥子出来。他和照舞两人在睡觉这一块从不讲究,向来是幕天席地,走到哪儿就是哪儿。
照舞坐在床沿,她看流光将褥子铺在床前,忽然起身绕过屏风走了出去,从博古架的角落里拿出一个软垫。
她扔给流光,顺手的自己呆了一瞬,接着笑说:“架子上藏着软枕,偷懒用的吧。”
“谁说不是呢?”流光盘坐在地上,他的视线被屏风挡了严实,看不见照舞,也看不见架子上摆了些什么。他抱着软枕,透着屏风冲那头的人影道:“没软枕我睡不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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