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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疑心
年前点起的胡灯早已灯枯,李司南看着秋婆婆将它擦拭干净,重新收回府库。灯座上“仁熙元年”四个大字一闪而过,从李司南的眼前彻底消失。
“骁虎陈家如今还有人在吗?”李司南轻声问道。
秋婆婆动作一顿,诧异回头:“郡主,您说什么?”
“没什么。”李司南兴致缺缺地摇了摇头,“只是随口一问。”
“没有人了。”站在门口的原奉答道。
李司南吓了一跳,她急忙起身,垂目站在一旁:“原将军。”
原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拱手道:“末将打扰郡主休息了。”
“没,没有。”李司南心虚道。
她刚刚回房,匆忙之间与陆惠香换好了衣服,谁知还未坐定,便听到了原奉的声音。
正在收拾内舍的秋婆婆和服侍在侧的陆惠香知趣退后,临走时,还关上了外屋的木门。
李司南心中一阵打鼓。
“当年贤淑太后治罪陈绍禾,并非只是因为他打了败仗,亦或是当廷侮辱仁熙先帝。”原奉一撩衣摆,坐到了矮几旁,他继续说道,“贤淑太后尚为元宗贵妃时,就对陈家有百般不满,多次利用自己母家的势力对其加以影响。所以,陈家被灭门的原因也很复杂,郡主与末将都是后人,未曾经历当年之事,也难以做出评价。”
“将军说得是。”李司南默默地坐在主位,点头应道。
“很多事情都是如此,比如至今仍有争议的南理卧土之战、北梁末争霸,再或者更近一些的、你也更了解一些的阿雅二世统一鞑克八部之战,这些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除了史书上的只言片语,我们很难再了解身处其中的人到底是怎样。”原奉又说道。
李司南有些奇怪,她小心翼翼地觑着原奉,毕竟平时原奉从不与自己说这种话。
“所以,郡主,”原奉抬起头,望向不安的李司南,“末将清楚自己的行为有诸多不妥,但末将总是身不由己,因而也无法做到郡主期待的那样仁厚忠义。倘若我不是原家人,或者我所面对的情景不是这般险恶,我也不会慌不择路,总是做些欲速不达的事。”
李司南一怔,随即恍然,原奉这是在向她解释那天的争吵。
“我已经明白了,也请将军原谅我的幼稚。”李司南轻声道。
原奉静静地看着她,一时间,屋中静得几乎能听见针落的声音。
李司南脊背发僵,她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问道:“原将军还有什么事吗?”
原奉一抬嘴角,淡淡道:“我以为是郡主有事要告诉我。”
“我……”李司南一惊,几乎就要在原奉审视的目光下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但她转而定下了心神,“我没什么事要和将军说。”
“是吗?”原奉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李司南飞快地笑了一下:“如果说我过两天想去小银山太清宫暂住一月,算不算一件需要和将军说的事情?”
原奉眉梢一动,随即答道:“算。”
“那我要去太清宫!”李司南费力解释道,“我近来看书,有好多问题存在心里无处解答,梅先生也不常来,所以我……”
“可以。”原奉没等她说完,便一口答应了。
李司南有些吃惊,她没料到原奉会如此爽快地应下此事。
“不过,在你离开之前,得先回答我的一个问题。”原奉说道。
李司南心中的那根弦又猛地绷了起来,她犹豫道:“什,什么问题?”
“那日鞑克来使请求见郡主一面,当时我候在外厢,不知郡主与那来使都说了些什么,今日郡主可否告诉我?”原奉平和道。
李司南登时呼吸一紧,阿依木手中那卷羊皮上的半圆之日与范浚手腕上的纹身重合在一起,那一声声回荡在耳边的“殿下”,还有那一排跪在自己身前的海日卫。他们盘旋不去,瞬间搅乱了李司南的脑袋。
“郡主?”原奉神色无异,又喊了一声。
李司南强挤出一个笑来:“那位柘木儿鞑克的来使问了许多关于褚兰公主的事,他对阿雅王很感兴趣,不过可惜,我对那些事情一窍不通,所以没能让来使如愿。”
“原来是这样。”原奉似乎卸下了重担一般,他舒了口气,起身对李司南拱手道,“既然如此,那末将便不再打扰郡主了,郡主好好休息。”
李司南那双藏在桌下的手早已汗湿,她见原奉要走,又急声叫道:“等一下!”
原奉在门边站定,回身望她。
“将军,你的伤好了吗?”李司南直身问道。
原奉的目光从李司南手上的金镯扫过,不着痕迹地落在了别处,他一点头,回答道:“好了。”
这一晚,李司南辗转反侧,彻夜无眠。
天亮之后,已经得知要去太清宫暂住的秋婆婆和陆惠香开始收拾东西。李司南呆坐在梳妆镜前,后知后觉地想道,那位柘木儿鞑克的来使会不会已经将他与自己的谈话内容告知原奉了?
这个想法令李司南不寒而栗,她急切地催促陆惠香加紧收拾,恨不能立刻就飞到太清宫去。
可惜第二日,陆惠香曾提过的那位表兄来了。李司南找了位军士,请他送信给原奉。
这事无比顺利,原奉大笔一挥,同意陆惠香把她的表兄接进将军府里做活,甚至还同意他随自己的表妹一起去太清宫暂居。
也或许是因为原奉一下子变得太好说话,李司南心中总是惴惴不安,她直觉知道,原奉似乎有什么事在瞒着她。
终于,在耽搁了一天后,她如愿踏上了前往太清宫的路。而此时,原本约定好骥北门下茶楼口相见的范浚已等候许久了,他望着西沉日暮,意识到李司南大概是不会来了。
此时,将军府,书房中。
原奉看着纸上画着的图腾,挑眉道:“半圆之日,没身草原,就算是个傻子,应该也能猜到他们是什么人。把这东西纹在身上,是等着柘木儿王军去追杀他们吗?”
梅竹青啧了一声,拿起信纸仔细打量了起来,他笑道:“这帮人深入简出,未必会被人捉到。”
原奉正拿着火折子点书房案几上的烛灯,听到梅竹青这话,当即便把那还没熄灭的火折子向他扔去:“你忘了肃王寿宴一事吗?”
梅竹青脑中灵光一闪,他望着那晃动的烛火眯起了双眼:“你是说……”
“那个藏身于白凉城里的阿雅王侍卫。”原奉压低了声音,“当初他告诉你,璧心公主恐怕还活着,这话不是凭空捏造的吧?”
“当然不是,”梅竹青答道,“那会儿我本想向你引荐他,但他们出手太过武断狠毒,直接取了肃王的命,后来战事四起,我的暗线云桩也就没再联系过他们了。不过,若是我能趁着郡主偷偷溜出府的那次查下去,或许就……”
“查什么?”原奉抬眼看向梅竹青。
梅竹青及时止声,不说话了。
原奉看着,语气稍稍缓和:“那日我在王府中遇上了一位故人,他本是一个来往于白凉城和广宁府的走马商贩,三营兵变时曾帮过我的忙。我与他这么些年都没见了,居然会在那场寿宴上碰着,而且……”
“而且什么?”梅竹青追问道。
原奉看向那纸上的图腾:“而且,他的手腕上便有这么一个半圆之日。”
梅竹青瞪大了双眼:“那他现在人在何处?”
“死了,”原奉轻描淡写道,“被一个鞑克武士杀了,就在屠城那天。”
“什么?”梅竹青抽了口凉气。
“不过,他却给我留了一条寻找阿雅旧部的路。”原奉勾起了嘴角。
梅竹青神色一凛,他一把抓住原奉的手腕:“崇令,说起这个,还有一事,你必须得注意。”
“什么事?”原奉被他扯得一愣。
“一年以前,他们曾手起刀落,轻而易举地取下了肃王的命。虽说我暗许那事,可我却忌惮他们做出更加丧心病狂的举动。崇令,你断不可擅自与他们接触。”梅竹青急切道。
原奉注视着梅竹青,将手慢慢抽出:“君兰,你是不是查到些什么了?”
梅竹青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他缓缓答道:“还,还不确定。”
“不确定?”原奉问道,但他的语气里却毫无疑惑。
梅竹青苦笑一下:“崇令,我觉得你知道的应该比我知道的多得多。”
“没有。”原奉不假思索地答道。
“不管是有还是没有,我都求你不要去找他们,万一……”梅竹青顿了一下,“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难道要让我来做长鹰将军吗?”
原奉笑了:“要是你想当,以后我可以让给你。”
梅竹青的神色也缓了下来,他晃了晃脑袋:“我可不想当这什么破将军,还是你来,这辈子都你来,我不是贤淑太后,更不是懿安皇帝,没有闲情雅趣和边关将军勾心斗角。”
听到这话,原奉笑容更盛:“那我先谢你了。”
“谢我做什么?”梅竹青眼神闪烁了一下。
“谢你来日也不会夺我兵权。”原奉答道。
“我……”梅竹青叹了口气,“你这么信任我?”
“我当然信任你,不过你若是真想要,拿去便是,我也不稀罕。”原奉淡淡道。
“是吗?”梅竹青挑眉,“若是我来日真要收四境大军的兵权,你真的会给我?”
“兵权分散,不是好事。如今你我没有身处其位,自然不谋其事。但是若真有那一日,你想要我的兵权,我当然会给你,不过……”原奉眼神一暗,“不过我相信你,不会……”
“现在说这些做什么?”梅竹青打断了原奉,“一切都为时尚早,还是做好眼前事最重要。”
“眼前事,”原奉不想问他是如何得来这半圆之日图腾的,因此转而问道:“那件事办的怎么样了?”
梅竹青先是愣了片刻,随即开口答道:“我的人已经带走文岫了,只是她……”
“还有傍身的功夫吗?”原奉问道。
“不太行,毕竟手脚都被废了,关在那种地方整整一年,逃出来后又风餐露宿,能活着就不错了。”梅竹青叹了口气,“真是可惜,我至今都记得她当年有多威风。”
原奉半晌没说话,过了许久,他沉声道:“把她带到广宁。”
梅竹青犹豫问道:“崇令,此事要告诉你阿姐吗?”
原奉面无表情地看向他,答道:“当然不。”
“可若是她发现了呢?”梅竹青又问,“你也知道你阿姐一直在追查文岫的下落,难道要一直瞒着她吗?”
“不然呢?”原奉冷冷道,“原统领是长公主殿下的人,难不成咱们的事还要捎带上长公主殿下一份儿吗?”
梅竹青抿了抿嘴,不知该说什么。
“原统领知道了就让她知道,就算她猜出了什么,我料想,她也断不会做出什么大举动来,没准还能神使鬼差地回想起当年文澈都给她交代了点什么机密。”原奉说道。
梅竹青沉默地点了点头。
初春水雾浮浮,入夜后霜重露垂,挂在潮湿的房壁上,淌下无数道青苔印子。
缩在床脚的人抬起头,那双原本呆滞的眼睛忽地一眨,竟瞬间恢复了灵光。
“阿蘅姐?”这人轻声唤道。
房外屋檐上跳下一女子,正是一身男子打扮的原怀宁。她轻落步转入房门,她盯着那坐在床铺上的人看了许久,最后迟疑着开口道:“小妹?”
“阿蘅姐,真的是你!”床铺上的女人摇晃着起身,那小半张藏在阴影中的脸显映于月色下,她惊喜道,“我等了你好久。”
原怀宁靠在门口,看着文岫久久没有上前。
“阿蘅姐,难道不是你找到我的吗?”文岫说着话,便要一瘸一拐地走上前。
文岫作为前影卫司统领文澈的女儿,在文澈被诛、家门倾颓后,作为唯一的逆党遗后,她惨遭株连,锒铛入狱。
在牢城中,她被废去了手脚,饱受折磨,直到一年前,佯装神智受损的年轻女子逃出牢城。自此,再也没人能寻到她。
眼下,原怀宁注视着文岫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中好似有刀割。
“阿蘅姐,”已经半残的女人看着原怀宁犹豫的神色,已然明白了大半,她平和一笑,“阿蘅姐,居然不是你的手下找到了我,真是让我惊讶。”
原怀宁垂目道:“我也只是听说,听说你的踪迹,所以前来一探究竟,没想到……”
“没想到还能再见我一面,”文岫勾起了嘴角,那张苍白、浮肿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我也没想到能再见你。”
原怀宁心底一咯噔,她不由后退,却径直撞到了门上。
“我都成这个样子了,你又在怕什么?”文岫的声音尖细,轻飘飘地浮在周侧,好似一个女鬼。
原怀宁盯着她,没说话。
文岫笑了起来:“阿蘅姐,你不用怕我,我不恨你,当年是你偷偷放走了我,不然,我也不可能在这里安安生生地坐着,不是吗?”
“我知道。”原怀宁轻声道。
“所以,不是你的人找到了我,那又是谁呢?”文岫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道,“难道这世上又要冒出一个反贼了吗?”
原怀宁猛然抬头,心却狠狠一沉。
“阿蘅姐,你也不知道是谁找上了我吗?”文岫皱了皱眉。
原怀宁艰难答道:“我也不知道,我到底知不知道。”
文岫茫然地站着,她环顾四周,偏头道:“找到我的那帮人不像是朝廷来的,也不像是你的手下,我还以为他们是你养的江湖门客,没想到,居然与你无关。”
“是与我无关,但也与我有关。”原怀宁闭了闭双眼,仍旧不敢相信自己的所看所想。
文岫望着她,笑了笑:“阿蘅姐,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高兴见到你的。”
原怀宁咬了咬下唇,答道:“你保重。”
站在床边的女子淡淡一笑,她看着正准备转身离开的原怀宁,突然叫出了声:“等等!”
原怀宁诧异地回头:“怎么了?”
“阿蘅姐,”文岫勾起了嘴角,“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我到底有没有信物吗?”
原怀宁额角一跳,她没有迟疑地答道:“不想。”
说完,一身黑衣的女子便似阵风般闪身出门,跃上房檐,消失在了漆黑的夜幕下。
文岫扶着墙壁走到窗边,看着天角那弯银月,听到了西江的清脆水声。她知道,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地方,京梁。
西江盘桓于始固山下,身披皎月银光,烁烁流淌。一座栖凤楼立在这头,与那对面的苍葱青山和阆都古城遥遥对望。
站在栖凤楼上,向东可见始固山思云金亭,向西能俯瞰京梁,一路望见京梁城中的巍峨皇宫。
只是如今已入夜,往日繁华的思云市集也只剩下一个空壳,静悄悄地列在水岸边。
几个寻城的金吾卫从楼底走过,谁也没有注意,在这深夜里,栖凤楼顶赏光台上竟有一人,在默默地注视着沉眠中的京梁。
“你说你几乎就要追上她了?”赏光台上的年轻男子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他的身后跪着一溜侍从,为首之人抱拳答道:“属下本已探得那女子的身迹,可突然又不知所踪了。”
“不知所踪?”站在露台边的男人回过身,背着手走到侍从面前。
此人相貌堂堂,仪表不凡,身着紫袍锦缎长衫,一副王公贵族的打扮。
“是,郡王”侍从把头垂得更低了。
这位被称为“郡王”的男人无奈笑了笑,宽宏大量道:“罢了,你们都起来吧,找不到就找不到,也不是什么大事。”
跪在他脚边的侍从如蒙大赦,飞快起身,退到了一边。而他则往矮几后一靠,刷啦一声,打开了折扇。
那折扇上写了四个大字,正是半年前懿安帝登临栖凤楼时落笔的一句诗“流虹在野”,当时多传,李肖把自己的墨宝赏给了攸王之子、恭郡王李庆渊。
李庆渊名声在外,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这扇子赏给他了,在外人看来也没什么深意。
“郡王,”此时,门口步入一位老者,老者颤颤巍巍地走到李庆渊的面前,“有一封宫里递出来的密信。”
纨绔郡王心不在焉地接过信,随手拆开,看了两眼后,瞬间坐直了身体:“高隆贵失踪了?”
立在他面前的老者答道:“几天前就失踪了,北边查了很久,最后无奈才给京梁送了消息。今儿一早,长鹰将军便把请罪的折子递上来了。”
“请罪?”李庆渊嗤笑了一声,“人不是他杀的?”
老者摇头:“据那位原将军说,他派去护送高隆贵的手下已全部折损,而刺杀手法与弥丘寇匪一致。”
“弥丘?”李庆渊一愣,“还真是弥丘?”
老者没再说话。
“算了,反正那高隆贵不是什么善人,一年前还来寻摸我的事,若是再也回不来了更好。”李庆渊晃了晃手中的折扇。
“殿下也是这么讲的。”那老者答道。
“对了,姜叔,还有一事,你回了西州府后记得告诉我父亲,”李庆渊挤了挤眼睛,“陛下啊,打算给我赐婚了,而且还许我留京。”
说完,两人对视一笑。
这夜寂静,空荡的山岗间凉风袭袭。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小队尾随李司南上山的鞑克人藏在了林中,他们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一行行至山下的商贩车队。
借着月色,这些人拔出了腰间短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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