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澄

　　那场大雪过后，天色也渐渐晴明了起来，就算是雨也变得柔和，穿城而过的白露河两岸也笼上了葱绿的杨柳烟，大大小小的画舫乌篷船开始在纵横交错的兰台城河道里穿梭往来，一道道涟漪撞碎一波春水，粼粼清光逗弄着水里的红鲤白鲦，小贩的叫卖声也越发清脆活络起来。
　　安墨澄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此刻在院子里踱起步来。憩云府上的山茶花又抽了无数新的花苞。 “再过不久，它们又要开了。”安墨澄这样想着。自从捉到晴桑以来，安墨澄他们一直在寻找张九明的蛛丝马迹，但关于他的所有消息都在六年前跟着昆玉社一道散了，他们是半点风声影迹也没捞着。安墨澄蹲在地上，看得出神，突然一阵细痒爬上左手手指，他低头看去，原来是一只蚂蚁爬上了他的手，他轻缓抬起手来，看那蚂蚁在他那两根断指上爬来爬去，看了良久他又才把手放到泥土上，让那蚂蚁爬了下去，他轻轻笑了笑。这时明媚的阳光洒在了他手上，两指断指上的伤疤越发明显，竟隐隐反着微光。安墨澄晃然惊醒，倏地站起身来，不想蹲太久，一下子站起来头昏两眼也发黑。
　　倚在月门上静静看着安墨澄的陆怀绮见了这一幕，连忙跑了过去，安墨澄摇晃了几下，见了陆怀绮直道：“怀绮，我知道了，杀掉关漠的人就是张九明！”说着他举起了他的左手，在阳光下晃了晃。
　　陆怀绮看着那只手皱起了眉，随后他也发现了那两根断指处的伤痕有些发光，他道：“他手上的光是因为烫伤？”
　　安墨澄点点头，赶紧把左手收回了袖子中。可紧接着两人意识到，他们又回到了原点，绛紫色衣服、五尺三寸、手上有烫伤这就是他们知道关于张九明的全部，他们苦寻的人还不知是死是活，兰台城中也平静下来，不再听说哪里离奇死了人，两人又忧从心中来。
　　两人坐在亭间发呆，一时间竟无事可做，这让安墨澄坐得不大安心。
　　陆怀绮见他愁眉不展，开口说起其他事：“澄哥哥，明日王爷生辰你不要忘了赴宴。”
　　请帖三天前就送到了，只是这几天安墨澄一直把心思放在张九明的身上，要不是陆怀绮提醒，他铁定就抛在脑后了，他苏然道：“是啊，我都还未准备贺礼，怀绮你提醒我了。”
　　此时唐瑛端着茶水往这亭内来了，她来到这憩云府的第一天起，就主动的做起了照顾他们的长辈，这憩云府似乎也因此有了些不一样的味道。安墨澄瞧见了她，站起来道：“唐夫人，这里有煜儿就够了，你不必做这些。”
　　唐瑛跨上了石阶，也笑道：“唉，没办法，平时习惯了干活，但自从来到这憩云府就一直闲着，不大习惯，安大人你就不用管我了。”
　　安墨澄笑了笑，拿起一杯她沏的茶，陆怀绮端起茶来道：“有劳唐夫人。”
　　唐瑛倒完了茶，拿着茶盘站在一边慈眉善目道：“安大人、陆公子，你们也别老是叫我唐夫人了，别人都叫我瑛姨，你们也这样叫可好？”
　　安墨澄跟陆怀绮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好”。
　　唐瑛又道：“安大人、陆公子，你们午饭想吃什么，我给你们做。”
　　安墨澄道：“瑛姨，你也别叫我们安大人、陆公子了，干脆就叫墨澄跟……”说着他看向了陆怀绮。
　　陆怀绮看见了他的眼光，道：“如练，叫我如练吧。”说完朝着安墨澄微微一笑，安墨澄不知他为何不让唐瑛叫他“怀绮”，偏要叫他“如练”，所以此刻脸上有些不解之色。
　　唐瑛有些犹疑，慢慢道：“那墨澄跟如练想吃什么？”说完也开心笑起来。
　　陆怀绮一手靠在石桌上，侧过身来道：“鱼，我想吃鱼。”
　　唐瑛望向安墨澄，只听见他说“我也是”她笑着点头，又问辰煜：“辰煜姑娘呢？”
　　辰煜没料还有自己份，开心叫道：“瑛姨做的什么都好吃，都行。”
　　听闻此言唐瑛开心笑了，随即，便拿着茶盘走了。
　　辰煜有些得意道：“今天可怜苏吟风咯，哈哈，回得真是时候。”
　　安墨澄打趣道：“以前苏兄总来我这憩云府可是为了煜儿的饭来的，如今吃不到了自然就走了。”
　　陆怀绮茶杯停在唇边，嘴角微微上扬。
　　辰煜有些脸红立马矢口否认道：“公子，才不是。”
　　看着她这副样子，安墨澄不禁轻轻笑出了声，谁知这时辰煜反驳道：“那陆公子还不是在这憩云府上好久了，也不见他回紫荣府去，我看那就是因为公子。”
　　陆怀绮忽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喝在嘴里的茶含了片刻，随即喉咙一动吞了下去，但他也只是隐隐含笑，没有反驳。
　　安墨澄竟不料被这丫头反将一军，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嘴里道：“怀绮他这是为了好跟我查案。”
　　辰煜继续发功，道：“公子，那苏吟风不也一样跟我们一起查案的，那他不也是回去了？”
　　安墨澄一时哑口无言，陆怀绮见了也笑得有些发抖。安墨澄感觉自己不该打趣辰煜，这时脸上有些热，便借口说想起一事未做，就走开了。
　　这时只剩下了辰煜跟陆怀绮在这亭间，辰煜正了正色，认真道：“陆公子，你可以跟我讲讲我哥吗？”
　　陆怀绮把搁在石桌上的手臂拿下来，坐正了身子，道：“成烨他话不多，总是一副冷漠脸，不苟言笑，以前我还总嫌他无趣，”说到这里他像是陷入了回忆，“他跟我一道习武、玩耍，每次爹教我俩练功时他都比我认真百倍，一副要练就绝世武功的表情，可就是不大爱读书。”
　　辰煜微微一笑道：“这点倒是一样。”
　　“记得有一次，我拿着剑追着他要跟他比武，不小心刺到了他的手臂，半个剑锋都没进去了，顿时鲜血直流，做了这等亏心事，我是又急又怕。在我爹娘面前他还替我兜着，坚持说是他自己练剑不小心伤的，可我爹娘哪有那么好骗，当面就揭穿了，那天我就被罚不准吃饭然后跪在院子，是他半夜偷偷溜到厨房里给我偷来了一个馒头。”说到这里，陆怀绮笑了起来，“在小时候他就总替我出头打架，长大了他也总做那个挡在我面前的人。”这后一句话让他又凝重起来。
　　辰煜也听得笑了起来，像是亲身经历过一般，她开口道：“陆公子，谢谢你们给了我哥一个家。”
　　陆怀绮却无奈摇摇头，神情难过，叹一口气道：“要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死了。”
　　辰煜认真道：“要不是因为你们，他说不定还活不过六岁。说起来，我们兄妹俩也真是幸运，”她睫毛忽闪忽闪，笑起来两个酒窝，“要不是公子，我怕也早已经饿死在村头了。”
　　陆怀绮道：“我也要谢谢辰煜你陪着澄哥哥这么多年，保护他，陪着他。”
　　辰煜摆摆手，轻松道：“这算什么，你回来了，公子他才真正的鲜活起来，从前他总是一个人坐着，神情落寞，只有时不时叫玉瑶姑娘来唱一曲，每次也只听那一首早已经被禁了的《如梦令》。”
　　陆怀绮这时想起了上次见过的玉瑶姑娘为何如此面熟了，这时他的心又隐隐揪痛起来。
　　此时，安墨澄又从月门那边，走了过来，见两人正在谈话，便开口问道：“怀绮，煜儿你们讲什么呢？”
　　陆怀绮开口道：“没什么，澄哥哥，你的事做完了？”
　　安墨澄又想起了刚才自己借口离开的托辞，有些不大自在，走近了，道：“刚才李尚书叫人送话来，命我去查看贡院漏雨地方的修缮情况还有笔墨纸砚的采购情况，春闱就快到了，这些都是要紧事。”
　　陆怀绮眉头一皱，道：“怎么这些小事都要澄哥哥亲自去？礼部没有人了？”
　　安墨澄安慰道：“这些本就是我的本职，监察监察而已。煜儿你跟我去一趟吧。”
　　陆怀绮站起来，道：“我同你们一起。”
　　安墨澄心知自己是拦不住他的，便随了他意，笑道：“好，那去给瑛姨说一声鱼留着晚上回来吃。”
　　辰煜听言，立马就去了厨房。

　　忙碌了几个时辰，再出贡院，已是未时，看辰煜无精打采的样，安墨澄心想他们都还未吃午饭，此时怕是早已经饿了，所以就先带着两人随便找了一家食店。这家食店虽比不上那些酒楼，可就胜在位置好，落在河边，风景别致，稍稍抬眼便可见岸上杨柳依依之景，轻歌曼语也时不时传入耳边，且食客也少，清净许多。店家瞧见了一位戴着面具之人来了，不用细想便知这是江翊赞，他身边的白衣人也是一派风姿绰约之相想来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便不敢有半丝怠慢，和颜悦色地亲自提了茶水去招待。
　　安墨澄突闻窗外岸上传来一阵骚动，两人扭头望去原是代嵘骑了一匹高头大马正风风火火跑着，栗色骏马带着黄色衣裳在柳烟间穿梭，带起一阵风，霎时衣袂、青丝、绿柳都一块飘动起来，马上之人面容骄矜，不展一丝笑颜。要不是那人是代嵘，安墨澄也颇觉得这是一番美景，看清是谁后，安墨澄就漠然扭过了头。陆怀绮危坐着，眯起眼来看，面上的银面具散着阵阵寒光。正在为他们斟茶的店家瞧见了这副气派样，也不禁多看了几样。安墨澄垂着眼帘轻轻捋了捋放在膝上的衣袖，无甚表情，一道长窗恰好将他框在一幅画框内，这道身影不偏不倚恰入了代嵘的眼，代嵘“吁”了一声，而后执缰缓缓向他们窗外走去。
　　陆怀绮见他过来了，脸上的恶意更明显了些，下颌紧咬，眼神里也增添了凉意。安墨澄侧着脸看也不看他。
　　代嵘坐在马上，一道窗户将他们隔开，代嵘乜眼看了陆怀绮一眼，而后转向安墨澄开口道：“江翊赞果真是对安大人形影不离，也是，要是安大人再被哪个歹人伤了，可就不好了。”他说这句话时语气里满满的挑衅，“只是不知是哪个歹人，竟然能在江翊赞眼皮底下伤得了安大人？”他微微侧脸过去，直勾勾看着陆怀绮说道。
　　代嵘是哪天在外唯一见过他俩的外人，那日出了事，他也是最有理由怀疑事情真相的人，按照代嵘的心思，他没注意到蹊跷才是怪事。安墨澄眼也没抬，道：“不劳代大人烦心，我自己的事自会自己解决，代大人还是小心小心自己，岸边走多了，终有一日会湿了鞋。”
　　代嵘依旧不改颜色，道：“是，安大人也要小心，还有江翊赞，我还有许多事未向江翊赞请教清楚，要是两位出了事，许多人就要伤心了。”
　　陆怀绮严声道：“代大人无需担忧，我跟代大人的缘分还远未结束，日后定有时间慢慢细算。”
　　代嵘眯起眼来看他，手中的缰绳又挽了一转。
　　安墨澄沉声道：“我看代大人似是要事要办，何不速速离开去办代大人自己的事？眼下我们也要吃饭了，就恕我们不陪代大人玩这夹枪带棒的游戏了。”
　　代嵘悠悠转过马去，最后又转过脸来颇有意味的看了他们一眼，随后高呵一声，绝尘而去。
　　陆怀绮脸上的颜色终于慢慢和缓下来，按照刚才的态势，他腰间的剑恐怕就要收不住了。
　　这店家目睹了全过程，虽全程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此时却知道了这位白衣人是谁了，他受宠若惊，欣喜地忙前跑后忙活开来。这店家似是家中有喜一般，做起事来麻利爽快，脸上也是时时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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