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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
林子巷。
天冷,烧酒铺子客人多,连带隔壁生意红火。
小店一到饭点排成长龙,老熟客们多,三两成群,都是街坊邻居,十几年不涨价的交情,见老板一个人论称论卖,忙得焦头烂额,招呼不过来。大家便图方便自个上手打包,撂下钱,两手空空的来,热闹哄哄的走。
队伍此消彼长。
老板累得两条腿不是自个的,屁股挨上凳,瞥见门口踏进两位年轻人,看着脸生,不知是打哪来的新客。小店买卖靠人情口碑过活,这二位气度不凡,衣裳光鲜,与半条街灰头土脸的光棍们天差地别,怎么都不像是吃街边的。
老板蹿起来,想为他们介绍招牌菜。
前头那位青衣公子没待他开口,率先点了几色菜品。半只烧鹅,一竹罐花生米,二斤酱牛肉,四色拼盘卤菜……
“您可挑对了!”
老板没想到他竟然识货,朗声笑道:“这都是本店招牌,就快卖完了,刚好您二位买去我今儿个就打烊了。”干净油纸麻利包好,份量足足多了一倍。青衣公子道谢接过,后面那位手里握着根冰糖葫芦,凑过来一嗅,夸道:“好香!”
“可不是,我这酱牛肉可是长安一绝,”老板猜他们是交好的文人士子,出来买酒菜,准备宴饮,道,“配上隔壁的烧刀子,回去用炭火炉一温,那更是滋味十足!我看二位面善,又是识货之人,出门右转报我老朱名号打八折。”
青衣公子:“多谢老板美意,酒便不喝了。”
老板是个热心肠,极力想把隔壁的烧刀子推销给他们:“您一看就是喝惯了花雕,不晓得咱这小店自酿酒的妙处,年份实打实,半点水分不掺,醇香浑厚,一口喝下去心窝子都暖舒坦了。您要不信我领您去试试。”
说着豪气干云解下围裙,准备从铺子后绕出来。
“嘿,不好喝我这店面倒赔给您!”老板特自信。
青年公子笑着摇头。后面那位冰糖葫芦吃了一半,见老板如此热情,连连摆手:“不是我们兄弟俩不信您,就是不爱喝酒,没那个口福。”
“怎么会有人不爱喝酒的?”
“天生的,没办法。”
“嗐,都是小事,喝着喝着就爱喝了。”
“真谢谢您嘞。”
“喝了那酒您就更谢谢我了,烧刀子一定得尝,我这就带您二位过去。”
老板周到殷切,叫人反倒不好意思。二人对视一眼。青年公子婉言谢绝:“下次有机会来,这回酒已经备好了,见谅。”话说到这份上,老板也无法再劝。他们才得以脱身。离开林子巷,绕到某处荒僻长草的宅邸,翻墙而入,一棵梨树下烧起篝火。
小铁锹挖出个黄泥坛子,十年陈的杜康,三十年陈的女儿红。
二人围火对坐,酒菜齐全。
此地位于某户人家内宅后院,正门牌匾砸了,进不来,被查抄已久,里里外外门户紧锁,四处贴着封条,惨白破烂,风中摇曳似招魂幡旗。庭中梨树高耸入云,可惜冬日里无花无叶,枝杈横生,堆着几个光秃秃的鸟窝,瞧着萧瑟枯败。
“还真备了酒?”
阮峥爬墙进来时,注意到树上鸟窝没蛋。
烤鸟蛋可香了。
她扔了冰糖葫芦,回过头,只见洛云桢挖出两坛子酒,用刀挑开坛盖,只开了那坛杜康,“殿下为我补过生辰,怎么能没有酒。”斟了两杯,馥郁酒香溢散开来,风乍起,一下子惊扰了古宅里的亡魂。
这地方鬼气森森,连只灯笼都没有。阮峥总觉得走廊后会飘出个白衣npc。她不怕鬼,若是熟人,请下来一同喝酒,倒是件皆大欢喜的妙事,毕竟这儿是哪猜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世上有那座鬼宅值得洛云桢带着酒菜回来庆生?
——只有洛府。
回家能见到鬼出来接风,估计也亲切。
阮峥瞧他铺陈桌子,布置酒菜,动作熟稔自得,不由笑着打趣道:“我倒想去茶楼选个好位置,瞧瞧戏听听曲,附庸风雅,陶冶情操。谁知洛公子不喜高台宴坐,偏要野火做灯,学俗人大口喝酒大块吃肉。”
“殿下才知道我是俗人吗?”
“世人皆凡人,凡人皆俗人。”阮峥手从他身侧伸过去,勾到酒杯。
洛云桢端起剩下那一杯。
“你一杯就醉,喝了走不动路,今晚打算在树下歪一宿?”上回喝酒,大晚上坐到河边,引发一系列后果,至今记忆犹新。这回还不长记性。
“我喝不了,有人喝的了。”
洛云桢没喝,捞起袖子横洒酒水。
阮峥与他并肩而立,盯着那条笔直的水线,想起从聚繁楼取回的骨灰瓶。这杯酒是祭他二叔的。她想了想,也把自己手中这杯洒下,“素闻洛太师嗜酒如命,传世诗稿多沾酒渍,斑斑点点,民间行家以此鉴别真伪。”
“假的。”
祭完酒,北风冷冽依旧。
洛云桢回到篝火前,望着一片死寂的旧宅,平静道:“他醉了之后神志不清,所写文章由狂草一蹴而就,大肆泼墨,诗不成诗,画不成画,自己都分辨不出首尾。世面流传诗稿多半是伪造。”
阮峥拎了酒坛子,走到他边上坐下。两人影子被火光拉长,破墙上成双成对。洛云桢的轮廓比以往更加寂寥,近在眼前,却没法触碰,像一具端坐千年的雕像,碰一下便会掉渣。她便低头喝酒,不去看他:“你们叔侄倒是天差地别,一个嗜酒如命,一个滴酒不沾。”
国公府长子早逝,次子放诞不羁。洛家本宗很长一段时间只有洛云桢跟洛随文两个人。满门抄斩死的几乎都是连宗。
此番物是人非,洛云桢故地重游,情绪还算平稳。
他从小长在姑苏,同母家感情深厚,当年背井离乡来长安认祖归宗,据说是国公爷用了手段,强行将他从云家手里夺回来的。当年国公爷养儿子没养出正经名堂,好不容易得了个天资聪颖的孙儿,如同枯木逢春,垂死病中惊坐起,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呕心沥血,誓要培养出一个光耀门楣的经世之才。
可惜那点荣光只是回光返照。
没几年,国公爷就死了。
洛云桢与洛随文发丧送葬,披麻戴孝,两个人都没哭。一个作为孙儿感情不深,没到嚎啕大哭的份上,一个作为小儿子宿醉头疼,完全懵逼不在状态。
大家都说国公府要完蛋。
缺了当家人,地位一落千丈。
皇帝感念救恩,不忍见护国老臣一脉就此败落,破天荒下达圣旨,拔擢洛随文为太师,随侍君侧,以示荣耀。洛随文写得一手好文章,被誉为不出世的大才子,缺点是爱喝酒,时常喝得烂醉如泥。上朝时皇帝坐在龙椅上问众卿家有何启奏,洛太师站在第一排打瞌睡,酒气冲天。散朝时皇帝说无事退朝,洛太师第一个脚底抹油。
谁也不知道他是真醉还是假醉。
次数多了,皇帝就让他别来了。
满朝文武跪下请罪,洛太师游离状态外,还大言不惭喊了句谢主隆恩。
洛云桢当时十岁出头,天资高,无奈是个孩子,对外挑不起大梁,也管不了行事放诞不羁的二叔。国公府那段时间半死不活,他窝在家里读了十万卷书。因此有诸多传闻,说他与二叔性情不合,次子嫡子争权夺位,多生龃龉,暗地里斗得你死我活,势如水火。
但阮峥看来并非如此。
至少他知道洛随文把酒埋在梨树下。
一坛杜康,一坛女儿红,都是珍藏多年的宝贝。
“这些下酒菜也是你二叔喜欢吃的吧。”
“是,”洛云桢将枯枝送入火中,让阮峥坐近些,别烧到裙摆,“小时候听他吩咐下人,去林子巷,总是买这几样菜,一个人坐在房顶上喝。”
听起来孤僻得很,阮峥挨着他肩膀:“一个人喝多没趣,怎么不叫侄儿一起?”
洛云桢苦笑:“他大概不知道有我这么个人。”
阮峥:“怎么会?”
“真的。”
洛云桢树枝点在地上,画出半圆,火光照得回忆历历在目,说起来好像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我那时刚来,衣食住行都在国公爷眼皮子底下。他怕我被带坏,不让二叔接触,住的院子天南地北,两个人平日里也不常见到。因二叔夜里喝酒,白日睡觉。直到除夕夜大家齐聚一堂,他出现在饭桌前,才正儿八经第一次见到我的面。”
阮峥扭:“他很惊讶吗?”
洛云桢眼底火光通亮:“何止惊讶。他像瞧稀罕物一样,将我前前后后打量三个来回,问我长得怎么这么像他大哥,是不是大哥在外面的私生子。”
云棠是洛家明媒正娶的长媳,和离后,发现身怀有孕,没通知洛府,在云家的支撑下将孩子抚养长大。后来纸包不住火,事情败露,国公爷以雷厉风行的手腕将孙儿火速夺回,恨不得将万般尊崇荣华加逐其身,弥补这些年的缺憾,堵住外界悠悠之口。国公爷因此心头悬了一根刺,对云家深恶痛绝。
洛随文没点眼力见,“私生子”三个字脱口而出,摆明了戳着国公爷的脊梁骨,骂他这些年昏聩无能,致使孙儿流落在外。
“国公爷大概气得不轻,那顿年夜饭没吃下去吧?”
“确实没吃下去,”洛云桢还记得当时的细节:“国公爷让二叔滚出去,说我们继续吃。二叔一步三回头,出去之后又跳进来,说不对,你长得不像我大哥,像我从前的大嫂,还一脸迷惑地问大家:怎么,云棠离开国公府,又成婚生子了吗?”
这是什么脑回路和情商。
阮峥扶额,不忍再听:“国公爷他……”
洛云桢接道:“他把桌子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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