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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两难择
在傅云疏的怀里,重离什么礼仪尊敬都忘记了,反环住他的脊背,把头深深埋在了他胸前。
只是悬着的心却未放下。
他知道傅云疏对他并非没有感情,这点自信还是有的。只是这种感情十成九是对待家人的,哪怕其中只有一毫与自己的感觉一样,都好像是一种奢望。
傅云疏性情至冷,不谙风月,千万年来从无人真正打破过他的孤寂,也从不接纳旁人对他的好。他若不是站于巅峰之上的人,那便是有致命的人格缺陷,是一种不合世俗的怪异。
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他,又怎么能期盼他对自己有相同的情意。
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皆是一场死局。
“阿离。”傅云疏无言许久,终于低声开口。
重离不太敢听他将要说的话,头越压越低。下一刻,傅云疏却勾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了头:“看着我。”
“尊…上。”
“你同我说这些,究竟想要我如何回答你?”
“什么?”
“我不明白,你说这些话是想在我这里得到一个什么答案。”
什么答案?
重离是一时冲动表达了出来,却从未想过要得到一种什么样的结果。
但无论如何,话已经说出去,和傅云疏的关系,大概是永远都回不到从前了。
如果从今往后两人关系因这些话而别扭起来,甚至相看两厌,重离宁愿回到安安稳稳待在他身边,做他唯一家人的时候。
后悔入海潮般席卷而来,重离推开傅云疏,哑着嗓子道:“对不起,我失言了。如果可能的话,尊上把今天的事忘了吧,就当我从未说过这个话。”
傅云疏神情复杂地看着蜷缩成一团,轻微颤抖的重离,一股莫名的烦躁直冲脑海。
仙界繁杂的、令人精疲力尽的政务,他都可以处理得游刃有余,但从没有一桩事,让他觉得如此棘手。
他道:“把话说出来的是你,要我忘掉的也是你,我实在不懂你的想法。”
重离更加觉得今天是犯了个天大的错误,再大的网也弥补不回来那些话在两人心上戳出的漏洞了。
“对不起,是我昏了头,尊上不要生我的气。”
他只能一遍遍道着无济于事的歉。
这些车轱辘话傅云疏从他嘴里听过无数遍,此情此景下又是这样一番令人耳朵起茧子的说辞,道:“明知故犯,犯完再来道歉。既然如此,道歉还有什么意义,你在此事上多年来一点长进也无。”
“对不起。”
“除了这话就没别的可说了么?”
“没了。”
傅云疏的耐心似乎是被他耗光了,俯身把他掰回来面对自己:“重离,你不是小孩子了,说过的话你以为只要道歉就不需要负责了么。”
“你想让我怎样,但凡我忍得住我又怎么会说那些话。”重离已然泪流满面,“求你忘了吧,我不想以后都没有脸见你了。”
他发觉,这种尴尬的境地比被傅云疏直接拒绝并骂他一顿还要难受。
“从开始到现在,你可有问过一句我的想法?”傅云疏道。
重离怔忡道:“你…的想法?”
傅云疏似是十分烦恼,眉心长蹙不舒,道:“我不是你的话篓子,什么话都可以往我这里倒,倒完便当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阿离,我讨厌旁人擅作主张。”
“那你刚刚,是怎么想的?”重离道,“为什么抱、抱我……”
话里的底气明显不足,而且还带着几分连自己都听出来的,痴心妄想的期盼。
傅云疏给出的答案完全不尽人意:“不然要把你甩开么,那岂不是很难看。”
“就只是这样?!”
“若真那样做,你不知又要闹多久。”傅云疏道,“我本就忙得很,没那么多时间哄你。”
这个……不解风情的万年老冰块!
什么要问他的想法,根本是多此一举。重离难掩失望之色,翻了个身,把被子蒙在头上:“我就知道问也白问,是不是有旁人跟你说一样的话,你也会去抱他们!”
“这是什么话。”傅云疏把被子扯开,“你见我何时费劲去哄过别人?”
重离还真的细想了一番,这待遇,连与他最亲近的天九都没有过,于是说道:“尊上的意思,是怕我会难过吗?”
“你是我最大的麻烦。”傅云疏叹道,“还是个脑子不太灵光的麻烦。”
“你骂我干什么,到底什么意思啊?”
“意思就是我的确不想看见你难过。”
虽然这话和回应自己的感情完全是两码事,但还是让重离眼前亮起了几颗小星星,道:“原来是这样吗,可是我还是很难过。”
“为何?”傅云疏不解,“你还想让我怎么做?”
这么浅显的道理竟然还要问原因,这还是那个惊世之才运筹帷幄的仙界首尊吗!
他在这种事上的缺陷简直比无相海里的海沟还深,重离便打了个比方道:“尊上,你就没看过书仙编的风月戏本子吗?”
“看过,写得并不好,与现实相去甚远。”
“再相去甚远也与现实有相通之处。”重离凭借阅戏本子无数的经验振振有词,“你看过《白泽传》吗?灵兽白泽爱慕太微星君不得,肝肠寸断,以至于引发泼天之水,淹没了三座城池,死伤无数。”
“白泽灵力并没有摧毁城池那么强,若说是天九尚有可能。”
“这不是重点!”重离被他气得血气翻腾,连眼泪都干涸了,“重点是白泽很难过!尊上,你难道就从未爱慕过一个人吗,你莫不是石头做的吧!”
傅云疏神色微有凝滞,思索片刻,道:“我知道了。”
重离倒回床上,血气上涌让他出了一身汗,受凉仿佛都好了许多。
傅云疏倾身靠近他,拂开他额头前凌乱的碎头发,然后在他的眉心处吻了一下。
重离大惊失色:“你你你你你你干什么!”
“这样会好些么。”傅云疏的唇边似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笑意。
重离捂着额头:“尊上,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自是知道。”傅云疏道,“这并非单纯哄你开心。”
“什么意思?”
“方才让你问我的想法,其实我……”
“我”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一阵响亮敲门声打断了,外面传来桃叶的声音:“尊上。”
“何事?”
“杜若姑娘回来了,说有事找您。”
这些年过去,重离已经习惯了杜若时不时出现在长生天,知道真相后对她的抵触也小了许多。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还是有点不爽。
傅云疏站起来,捋平衣袖,看着重离道:“你好生休息,等医仙看过再出去。”
“尊上。”重离赶忙拉住他的袖子,“你话还没有说完。”
“待我回来会同你讲清楚。”
说完便出了门,留下说到一半的话和满心纠结的重离。
原来话说一半是真的会憋死人,一整天重离都在想他那个“我”后面究竟要说什么。
傅云疏方走进庭院,满园蔷薇正盛,轻粉若云,蛱蝶翩飞。
杜若手里拿着两朵新摘的蔷薇,花瓣被一片片薅下来,飘摇满地残红。
“凤麟洲可好玩?”傅云疏问道。
杜若转过身来,仆仆风尘的面色里有几分阴郁:“云疏,你在做什么?”
“什么?”
“你和重离的话,我听到了。”
傅云疏的心烦瞬间被这一句话勾了起来,方才许是太过专注,没有注意到听墙角的人,道:“所以?”
杜若抓住他的手臂:“你不要忘了你弄出个鬼王来是要做什么,你怎能和他谈情说爱,你……”
“行了。”傅云疏甩开她的手,“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你的事?”杜若怒道,“这怎就成你一人之事了,如果不是你说重离可堪大用,我又怎会再等这百十年?”
傅云疏无话反驳,便沉默不语。
“阿笙是为你而死,你不能如此忘恩负义。”杜若焦急道,“况且重离是鬼身,不过被你封印才仿作仙族,仙鬼殊途,你和他不会有结果的。”
“我可以永远封印他的鬼煞之力。”傅云疏道,“只要我想,他就永远都是仙族。”
“那你这千年来的坚持都白费了吗?阿笙就白死了吗?”杜若的眼泪顺着脸颊滚了下来,“天下之大,你喜欢谁都无妨,为什么偏偏要是重离?”
“……”
“神界对你我做过的事,怎能就这般轻易原谅!能够扭转乾坤的只有重离,你难道甘心一辈子都受人操控不得自主吗?”
“扭转乾坤,不过是为你我送命而已。”
“那又如何,若不是你,重离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机会都没有,为你而死合情合理,没有什么不对!”
“…….”
“你可以对任何人动心,只要别是他,云疏,算我求你了。”杜若身子往下滑去,跪倒在他面前,“求你。”
杜若一直都是那个傲然的魔姬,从未对任何人如此低声下气过,尤其是,对着亲手毁了修罗座的刽子手,曾经那么信任和友好的,傅云疏。
她和寒笙本可以逍遥一生。
终是,欠他们太多。
傅云疏眼中闪烁了几下,半晌,他蹲下去扶起杜若:“好。”
“当真?”
“嗯。”
“如此便好。”杜若破涕为笑,“我此次回来是想问你,何时解开重离的封印?他仙法虽已学完,但鬼王之力却还未显露出来,你总要放他去试一试。”
“他仙法并不佳,恐还要历练几年,练好再去鬼界不迟。”
“历练仙法与去鬼界有何冲突,就算不去,你也该告诉重离他并非仙族了吧?”杜若道,“你瞒着他这么多年,他越来越依赖你,越拖变数越大,他能不能接受的了还是个问题。”
傅云疏觉得太阳穴开始一下一下跳着疼,道:“容我想想。”
杜若打量着他的神色,道:“你不会是不舍得吧?”
“不会。”傅云疏否认,“他迟早该知道自己的身份。”
“那便尽快吧,在此之前我不打算离开这儿了。”杜若扔掉被薅秃了的蔷薇花盘,“哦对了,凤麟洲景致不错,只是凤族和麒麟族总是打架,搞得到处狼藉一片,饕餮那个甩手掌柜也不去管一管……”
傅云疏没有听她在唠叨什么,脑仁疼得厉害,听见说话的声音反而愈发烦躁。
等杜若好不容易回去休息,他去了天梦泽,想一个人静一静时,天九跟了过来:“尊上。”
“什么事。”
天九轻语道:“神今日说妖君野心颇大,恐有异动,让你着意留意,必要时可出手压制。”
“妖界异动关本座什么事。”
“是不关你的事。”天九无奈,“可这是神谕。”
神谕。
不讲道理的神谕,一切纷乱的源泉。
“你怎么了?”天九看出了他的不同寻常。
“阿九。”傅云疏低声道,“若我不愿,该当如何?”
天九一愣:“尊上,违抗神谕的后果并非你一人承担,仙界众人皆可能受牵连,你不能放弃所有人。”
明晃晃的威胁。
傅云疏一早便知,对于神来说,仙界可能只是一个控制天下的工具,若这工具不趁手,便可毁了再打造个新的。
他记得少时跟随师尊学道,师尊教导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
在其位,便先要对得起天下众生。
傅云疏在岸边蹲下,俯视着澄净水面上凝结的倒影,良久,沉沉闭上了眼。
日落月升,潮起复回。
月光穿过紫竹林交错的枝叶,落下一地斑驳纠结的影子。
片刻过后,他把头埋进了交叠的臂弯里,全世界,只剩包裹在身边的黑暗。
从没有人见过他这个模样。
但他心烦意乱之时,却习惯把自己放在黑暗里。
这是年少时的习惯,一直带到了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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