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总角之情
即便黎乔从不敢再轻易回想,但少时与慕容恪的情谊确不能作假。八岁那年的春日,迎春绽金时节,他进入灵犀书院,成为三皇子的伴读。
那日他来到书院门口,见慕容恪穿了一身白色绣金色祥云的华服,腰间坠着双鲤玉佩,就那样如春风般微笑着等他,也不知等了多久。
“表哥表哥,你怎么在这?”黎乔欣喜地笑,粉雕玉琢的脸上一派天真烂漫。
他少时还算活泼,一把抱住慕容恪的腰,撒娇道:“听说夫子很严厉,表哥,我害怕……”
慕容恪只比他大了一岁,但却足足老成十分,他微笑着摸摸黎乔的头:“阿乔别怕,表哥会照顾你的。”
黎乔哈哈大笑,趁他不注意,将手中一枝嫩黄的小花插在慕容恪的鬓间,然后又笑着逃开了:“表哥,快进去吧。”
慕容恪似是一愣,将那小花拈在手中,随后莞尔:“好。”
花瓣在他指尖染出一片淡黄痕迹,便像绽放了整个春天。
慕容恪虽然贵为皇子却毫无骄奢之气,他是温润严谨的性子,永远体贴入微,却又丝毫不逾矩让人反感,皎皎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灵犀书院几乎没有人不喜欢他。
相比冷漠的父亲和桀骜的兄长,慕容恪的温和亲切似乎更能让黎乔感受到亲人的温暖。
年幼时,黎乔总是仰望着他,在夫子的赞扬声中对这个表哥日趋崇拜和仰慕。
没有少年不争强好胜的。黎乔在书院越发勤奋,慕容恪就是他心里的那座灯塔,温暖指引了他整个少年时代。
再后来,灵犀书院每每考核,两人均名列前茅,偶有闲人,将他们戏称为“灵犀双璧”。
慕容恪对任何人都是谦和的,但唯有和黎乔在一起时,骨子里才透出几分喜悦和亲近。他们两人的话题越来越多,从之乎者也到经国济民,从宫廷轶事到民间趣闻,他们同进同出,无所不谈。慕容恪更是百般体贴照顾,对黎乔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纵容宠溺。
在祈祯的影响下,黎乔有一段时间迷上了一位落魄才子“松下客”的话本,这人文风惊悚,专以鬼怪隐喻政事,时而讲恶鬼剖心报应不爽,时而述人间大道善恶轮回,很是有趣。
黎乔着了魔,在书院留宿时也忍不住挑灯夜读,第二天课堂上自然昏昏欲睡,惹得慕容恪频频侧目。慕容恪是不屑于看这些闲书的,黎乔也从来不敢在他面前提这些东西。
直到这日,慕容恪将他拽到厢房,递了本书给他,轻描淡写道:“阿乔,给你的。”
黎乔愣了愣,有些诧异地接过书,发现竟然是松下客最新的话本,市面上根本未曾见过,他惊喜道:“表哥……你怎么知道我爱看这个?”
慕容恪无奈地笑:“你啊,以后不要再熬夜读书了,仔细坏了眼睛。”
慕容恪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眼神中是黎乔未曾读懂的温柔:“这书虽然有几分意趣,终究不是正途,不可荒废学业,每天只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记住了吗?”
黎乔囧了半天,讷讷道:“……记住了。”
三皇子的话他不敢不听,自那日起只在无人时偷偷看一会儿,没想到一日在池塘边时被柳方洲抓了个正着。
“好啊,黎越之,没想到也看这种下九流的东西?”柳方洲突然出声嘻嘻笑道,着实吓了黎乔一大跳。
祈祯,柳方洲和五皇子慕容瑜在书院横行霸道惯了,但即便这“三恶”再嚣张,也知道在灵犀书院有两个人惹不得,一是三皇子,二就是三皇子罩着的黎乔黎越之。前者惹不得,因为身份高贵,后者也惹不得,因为谁都知道三皇子把他当成个宝。
柳方洲这日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或许是见黎乔一个人在池塘边,或许是自以为抓住了这个好学生的把柄,总之他就是胆大包天过来找不自在了。
黎乔瞥了他一眼,不想理这个傻子。在他眼里,柳方洲和祈祯一样,都属于纨绔,而且是那种脑子不太清醒的纨绔。再加上柳曼容的关系,他和柳方洲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
柳方洲见他不理人,少爷脾气就上来了:“拿来让我看看……”
“别……”
两个人一个抢书一个躲,拉拉扯扯之间不知是谁用的力,只听“刺啦”一声,那本书被撕成了两半。
两人瞬间都愣了。
“那个……我不是故意的……”
黎乔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噔噔噔跑了。他能怎么样呢?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只能远远避开就是了。
黎乔先跑到书局,结果找遍了整条街都没发现同样的版本。他疑惑了许久,最后才在三皇子内侍的口中得知,这本最新的话本是三皇子嘱咐“松下客”专门写给他的孤本,慕容恪一章章看过把了关才拿给他,世上仅次一本……
黎乔当时感动得一塌糊涂,发誓要继续苦读,不辜负表哥的一番苦心。
而慕容恪的嘴角永远都带着温和的笑意,因而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少年心中那一丝异动。
黎乔站在巍峨的宫门口,还能回忆起当时心中发酸的感觉。
上一世他不敢面对,也没有机会去追寻真相,这一世他仍然怯懦,轻易接受了慕容恪的说法,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薛枬身为金吾卫大统领,要带个人进宫易如反掌,黎乔扮作他身边的侍卫,几乎没有受到任何盘问。
薛枬将他安顿在了承德殿偏殿旁的耳房,这是他日常轮值时的休憩之处,离皇帝仅有一步之遥。
“这是我平日休息的屋子,下人不会来打扰。”薛枬安顿道:“端王这几日都在宫中留宿,你想好该如何了吗?”
黎乔倚靠着床头,沉默无语。
薛枬看了他魂不守舍的模样,思量片刻,低声道:“我先去请太医,二公子在这里休息吧。”
薛枬走后,黎乔站起身,看了看身上的侍卫服,快步出了门。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能掺和太子和端王的事情。
即便慕容恪不可信,他也不可能转头去信任薛枬和太子。
黎乔离开了偏殿,直往主殿而去,这个时辰皇帝应该刚下朝,或许会在御书房接见大臣。他走到主殿外,果然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常大人。”
常封转过身,诧异了片刻,一把抓住黎乔的手腕将他带离门口,才低声道:“二公子怎么进宫了,这幅打扮是?”
黎乔勉强扯出一丝笑意:“不知道常大人可否有空?”
常封往门口看了一眼。皇帝正在和大臣议事,估摸着还得半个时辰,他点了点头。
常封将黎乔带到内侍休憩的小屋,关上门忙道:“二公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黎乔看他担忧的神情不似作伪,鼻子一酸:“常叔叔,越之有一事相求。”
常封给他唬了一跳,忙道:“二公子折煞老奴了,您有何事吩咐就是了。”
黎乔摇头,他恭敬地行了一礼。
常封跟在慕容启身边几十年,是看着他长大的,见黎乔如此郑重,心里也不禁有些七上八下。
“常叔叔,我知道你为难,我只问一个问题,当年我母亲出殡时……皇上……是不是来了?”黎乔艰难开口,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
常封沉默了,但有时候沉默便是一种表态。黎乔心凉了半截,他踉跄着后退几步,一片颓然:“竟然……竟然是真的……”
“二公子,您别听信谣言……皇上只是……你前程大好,将来出将入相,必然流芳百世,千万不可钻牛角尖啊。”常封道。
黎乔惨然一笑:“多谢常叔叔开解,我知晓了。”
常封叹了口气,沉默了片刻道:“二公子先歇息,老奴去禀告皇上。”
黎乔挥了挥手,他知道了这事,已经全然没什么可在乎的了。
不知过了多久,常封回来了,慕容启要见他。
黎乔恍恍惚惚跟着常封入了御书房,连跪拜都忘了,就那么直愣愣看着座上的中年男人,心里一阵阵抽疼。
常封正要开口提醒,慕容启挥了挥手,他就没再言语。
“阿乔,怎么又瘦了?”慕容启开口,还是那个和蔼慈祥的声音,黎乔从小听到大,如今却觉得无比陌生。
他没回应,慕容启也不生气:“拿上来。”
常封忙把一边放着的青玉瓶捧了过来。
“这是雪莲制成的丸药,就赐给你了。”
常封赶忙接道:“二公子,这是端王殿下前不久送来的雪莲,太医院又配了多种珍贵的药材,价值千金。当时靖北王撞见了也想要,皇上都没给,专门给您留着的,这药对您的身体大有裨益,您快谢恩吧。”
雨雾山雪莲五年一开花,花期仅有一个多月,极为珍贵,往往有价无市。常封为了突出慕容启的慈爱,不免多说了几句。黎乔听到“靖北王”三个字,手指微微动了动,他像是才回魂,讷讷道:“靖北王?”
像是一道闪电照亮夜空,许多细枝末节突然从繁杂的记忆中抽出。重逢时慕容晗明送他的两朵雪莲他在冰库中养了数月,等到花期实在维持不下去便献给端王想要换取凝碧丹的消息,慕容恪却又将花送到太医院制药,兜兜转转,这雪莲最后竟是又回到了他手上。
黎乔不知道慕容晗明看到自己所送的雪莲出现在端王手上是什么心情,却忽然想起有几日他对他极为冷淡,几乎连话都不怎么愿说,想必是有几分伤心的。
黎乔苦笑了一声,心脏像是被谁的手紧紧揪住,反复揉搓。
他郑重地跪下,匍匐在地:“谢主隆恩。”
常封总算松了口气,将人扶了起来。
慕容启点点头,看了他半晌,才又道:“朕记得你是八月十六的生辰,一转眼阿乔都二十有四了。”似是叹息似是疲惫,皇位上的人往椅背上后靠了靠:“你这几年为大楚做的事朕看在眼里,你是个好孩子,朕不能亏待了你。你父亲想与柳氏结亲,你不喜柳氏,朕不逼你。端王妃的妹妹杨氏,秀外慧中、贤良淑德,朕择日就为你们指婚,你与端王是表兄弟,如此一来也能亲上加亲。”
黎乔笑了笑,天子,天之子,他一句话,便能决定人的出身,便能操控人的命运,便能置人于无间炼狱。
黎乔忽然不想再忍了,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这位道貌岸然的上位者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
他重新跪下,匍匐在地,背却挺得笔直。
“臣死罪。”
“起来说话。”
“臣已心有所属,不能再另娶他人。”
慕容启皱了皱眉,似乎没想到他真的敢忤逆他的意思。但联想到黎乔目前的心情,他还是决定给他一个机会。
“你说吧,是谁?若是身份相当,朕可以考虑重新给你赐婚。”
黎乔低垂的脸上闪过一丝嘲讽。
“臣死罪,臣与端王殿下两情相悦,矢志不悔,求陛下成全。”
青玉瓶“当啷”一声落地,常封几乎站立不住慌乱地跪了下来,不敢再抬头直视座上的帝王。
足足沉默了一盏茶的时间,慕容启再次开口,嗓音沙哑:“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臣与端王殿下总角之情,早已互许终身,殿下贵为皇子,要为皇室开枝散叶,他可以娶妻生子,但越之宁死,不渝此情……”黎乔抬起头,坚定地一字一句道。
“荒谬,你,混账……”慕容启勃然大怒,他看也没看,抓起案上的砚台瓷杯摔了下去,黎乔不躲不闪,锋利的瓷片四散飞溅,在他眼底割出一道血痕,只差一点,就要伤到眼珠子。
殷红的鲜血顺着苍白的脸颊缓缓流下,仿佛玉树泣血哀鸣。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