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水能收

　　因为时差的关系，魏紫一直等到下午才能跟家人通话，这一天就有些郁郁不乐，章文博看着不忍，抱着她问：“要不我哪儿也不去了，在家陪你吧？”

　　魏紫笑笑拒绝了：“不用，你们系里的人都去了，你不去不好，再说该放松就放松，不用担心我，毕竟不是我的事儿。听着不好受是真的，可也没那么严重。”

　　“真的没事儿？”章文博还是不放心。

　　“没事儿，我又不是小孩儿，原来什么事不是我自己挺过来的，现在我压根就没事儿，能有什么不放心的，正好你去看看，都吃了什么，好的话回头你也带我去。”魏紫的神情自然，算不上强颜欢笑，章文博想了想，觉得可能也确实不要紧，就按照约定的时间出了门。

　　魏紫把手机充上电，等着家里人起床，好久没联系了，本来也该说几句话的，正好家里又出了这么大事情，估计要说上好久。

　　最早呼叫魏紫聊天的居然是爸爸魏建设。

　　和林秀珍非常明显的重男轻女不同，魏建设固然更看重儿子，但是同时也很疼爱魏紫，尤其是从小魏紫就成绩出众，给他赢得了不少脸面。虽然父女两个性格南辕北辙，总是说不到一起去，可有了什么事情，魏建设还是会跟女儿说上两句，哪怕多数时候两父女依然达不成共识。

　　魏紫读大学以前一直是魏建设的骄傲，作为一个中年下岗生活拮据也没什么前途的人，有一个在本地教育局都挂上号的学习成绩优异的女儿，几乎可以说是他最拿得出手的成就，可是后来，随着魏紫跟章文博恋爱和她放弃了读研究生而去了一家普通的公司工作，魏建设对她就越来越失望了。

　　对这种至亲之间微妙的情绪转变，魏紫心如明镜。她知道父亲对章文博的木讷不满，因为他心里理想的女婿是那种朋友多关系活能喝酒能赚钱八面玲珑的人，而不是这么一个技术宅，同样的，她应该努力演好她的学霸人设，本科拿奖学金，毕业读硕士读博士，甚至弄个博士后做下去，而不是这样不求上进的赚点钱——可是弟弟的学费不就是她“不求上进”的赚来的吗？总算从小生活在自己阴影下的弟弟读到了博士，父亲仿佛终于扬眉吐气，这两年的笑脸也多了起来，在她考上公职端上了铁饭碗之后，他更是畅快大笑，谁让那种人人都羡慕的感觉又回来了呢？

　　魏紫不想说破，因为说破了就有些不大好看，也没什么意思。这次出国，林秀珍坚决反对，反倒是魏建设反复思量了之后表示支持，因为读个学位总是好的，毕竟以后就不是个“小小的本科生”了。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事儿，魏紫也没什么要说的，之后因为忙，本来聊天的时间就少，每次差不多都是林秀珍在唠叨，所以许久他们父女两个都没有好好说会儿话了。

　　“你放假了吧？”魏建设看着屏幕，明明只是对着自己的手机，他也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魏紫点头：“您怎么起得这么早？我妈呢？”

　　魏建设努力的笑笑，但是越发显老的脸上明显满是疲惫：“我睡不着，人老了觉少，就这样。我在咱家呢，你妈还在你弟弟那里。”

　　“咱家冬天没有暖气，您又老不舍得开空调，怎么不在魏斌那里待着？他家房子也大，又不是住不开。”魏紫皱眉，这才发现，魏建设确实穿得特别厚，因为背后是白墙，一时没看出是自己家。

　　“你弟媳妇出了这么个事儿，人家娘家妈去了，我一个老头子还在那干啥，就让你妈跟她妈伺候就行了。”魏建设说话声音不高，语速也慢，让魏紫忽然发现，父亲是真的老了。

　　“那……那您也把空调打开，再把小太阳也打开，千万不能硬挺着，这多冷啊。”魏紫看着手机里白惨惨的灯光，越发觉得那股子又潮又冷的气息似乎透过手机屏幕流淌出来，让她都觉得冷。

　　魏建设笑起来，倒是比刚才的勉强自然得多：“傻孩子，你爸这么大岁数了还能不知道冷暖？一直开着空调呢，那玩意有动静，你给我买的那个小太阳又亮，弄得我睡不着，睡觉才关上的，这会儿都开着呢，你看看。”

　　他晃动手机，让魏紫看到空调的开关亮着，他脚边的小太阳也确实发着金灿灿的热光，魏紫才算是放下心来，有心思说别的话：“那您也不能老不睡觉啊，这才五点吧？”

　　“睡不着啊，老了，就这样。”魏建设不以为意，也可能是不想让她担心，便说起了家里的事情，“你弟媳妇这个事儿弄得我这心里挺难受的，好好的孙子就没了，过了这两天许就好了，反正养一阵，明年再有了也一样。”

　　诚然这个事情是一家人都很难过的，可是不知怎么的，听着这话，魏紫心里就是觉得不舒服。她皱眉，没有马上说话。

　　魏建设看着手机镜头里的女儿，又叹口气：“你这两天不忙了吧？看着也是累得够呛，好好养养，打小身子就弱，一累了就要生毛病。”

　　“我没事儿。”魏紫摇头，“别看我不胖，可是好久都不生病了，放心吧。”

　　“你就是嘴硬。我们也管不了你了。”魏建设还在叹气，“你说你一个小女孩子，主意这么正，爸妈的话都不听，将来怎么办啊。”

　　“这有什么怎么办的。”魏紫笑起来，“我自己拿主意自己负责呗。”

　　“咱们话都说到这里了，爸爸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要孩子啊？”魏建设明显是早就想问了。

　　魏紫摇头：“不知道啊，怎么也得等毕业之后，有个工作，生活稳定了再说吧。”

　　魏建设点点头，并不意外，又说：“现在想想，当年不该给你那么大的压力，要是我们什么都不说，你跟章文博也许就散不了，现在孩子都得上学了。”

　　“说这个干嘛，你们怎么能不说，看不上就是看不上嘛。”魏紫现在还没有做好把章文博再一次带到父母面前的准备，便隐瞒了他们之间的事，只是想到从前，心里难免有些怨怼，伤害已经造成，却不是章文博和她如今甜蜜就能弥补抵消的，“反正你们看不上他，他家里也看不上我。”

　　“这两年风气不行了，小青年们外头约网友啊，出去胡来啊，太多了，这么看着，像章文博这样的老实孩子也挺好。”魏建设笑意微敛，“我们就是想让你找个自己有本事不靠父母的，将来能给你个安稳日子过，你们走到这一步，我有时候也想啊，当时不该反对的。要是当时不反对，你们成了，现在俩人带着孩子，日子也应该挺好。”

　　“我现在也挺好，说这些干什么。”魏紫看着手机下沿，“咱们不是说魏斌他们的嘛，我妈现在是不是特别难过？”

　　“她老娘们就知道哭，过两天就好了，没事儿。”魏建设看着屏幕里女儿的发顶，还是坚持刚才的话题，“孙子没了我是挺可惜，不过爸爸最惦记的还是你，你说你这么漂着，什么时候才安稳下来啊。女孩子啊，不结婚不生孩子，走到哪都不算光彩。别说你这三十多了不结婚了，就说当年我跟你妈结婚两年没孩子，人家谁不戳脊梁骨，说她挺好个小媳妇，不会生孩子，你妈没事都不敢出门，一直到怀了你才挺起腰来。”

　　“爸，别说这车轱辘话了，走一步看一步，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我妈好像起来了，我问问她赵晓的情况。”

　　父亲老了，不再横眉立目了，可说出来的话却让魏紫更加无语。观念上的差异几乎可以说是人力无法消弭的。她坚持的东西他们不能理解，他们看重的东西她又无法做到，而刚才的谈话，其实和从前偶尔父亲的横眉立目以及母亲司空见惯的絮叨没有什么不同——无非是要她按照他们的意志去生活罢了。

　　他们为她的“离经叛道”、不听话感到羞耻，要她回到“正途”上来，去结婚生子，像他们一样过生活。

　　魏紫没想过刻意不婚不育，却也不愿稀里糊涂做个“听话”的孩子，这事无解。她觉得烦躁，却说不出来，面对衰老的父亲，即使心中有许多不平,她也做不到口出恶言。

　　她想，这个时候让林秀珍连哭带闹的折腾一通也好。

　　果然林秀珍一露面就是在哭，絮叨了一通她有多么伤心之后，一擦眼泪，郑重其事的警告道：“我跟你说，你别不当回事，现在你是潇洒，过两年你要是生孩子，受的罪比这个还得多！现在趁着上学的时候，有人愿意要你你就赶紧的定下来，一边上学一边生孩子也行啊。”

　　好歹坚持着跟弟弟魏斌说了几句话，魏紫就结束了通话——比预期的时间短了很多。

　　魏斌是男人，而且大概是过了一天也缓了过来，神色间并没有多么悲戚，不过显然为了照顾妻子，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疲惫憔悴，魏紫没多说什么，这是谁也替代不了的，说些不疼不痒的话也没意义。知道赵晓在休养，也没有非要通话，嘱咐了魏斌，让他自己也要注意休息，似乎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们姐弟的感情很好，弟弟比父母更能理解自己的想法，姐弟间也更有默契，只是弟弟有妻子要照顾，有岳母要应付，将来还有他们的孩子，姐弟之间有了距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父母跟她，如今看来，怕是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要无话可说了。

　　她这厢无话可说，抱着屏幕黑下来的手机默然无语，而饭店里的章文博却是另一番情景。他不想说话，却架不住有人在他耳边一直在说。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