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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谎言
回忆都是虚假的。
所有暖光,所有清风,所有柔化过后无暇的脸都是虚化。
从来不是这样的,从来不是这样的。
就如同第一次遇见,根本就没有反射着霓虹的斑斓湖水,根本就无暇去看水中如鲛人般游动的魅影,没有冷静到窥探一些美好的目光,也没有那一瓣瓣漂浮摇曳的绯色桃花……
真正存在的,只有徒劳无力不能自抑的手脚挣扎,只有不停不停的下坠,只有喊不出口只能呛水的痛苦呜咽声。那怕被拉着上游,也没有美好没有默契,只有在极度恐慌中害人害己的害怕。
在那个时候,陈静淑根本就没有看清,没有注意过魏清荷的脸。
一切都是假的,魏清荷之所以救人之后会被退婚,根本不是因为她的衣衫在入水之后湿透。陈静淑是罪魁祸首,她心知肚明,却不想承担自己在极度恐慌之下的错误动作。
是她错了,从一开始就是她错了。
她在说谎,是她在水中撕破了那一条冬青色的裙子,叫魏清荷在回去路上衣不蔽体。其实,最开始陈静淑在被救上岸之后,魏清荷根本就没有走,她在那里,一直在那里,一直都在陈静淑旁边注视这个看上去就身家不错的富家小姐。
就好像魏清荷就陈静淑的目的没有她自己说的那般单纯,陈静淑也没有那么无辜可怜。是她忽略了自己的救命恩人,是她拉住了想要感谢魏清荷的仆人,是她着急着回去向父亲向兄长向母亲撒娇而将所有人带走,是她将魏清荷留在了原地,摔碎掉魏清荷眼中明净若琉璃的希望。
不止这些,那些被粉饰的回忆根本不止这些。
从来没有什么‘青青子衿’,从来不存在什么‘念念不忘、知恩图报’。其实她忘了,陈静淑在回家之后早就将自己的救命恩人忘却,年幼的她分明是自私、胆小、且冷血的。
当那位表小姐被处死,当大娘被父亲鞭笞三十之后,她躲在兄长的怀抱中,早就将关于落水那天的记忆随着罪魁祸首的受难而埋藏。想起魏清荷的根本不是她,想起那一件冬青色衣裙的也不是她,是韵音,是现在守在流光阁的韵音。
是韵音想起这个好心未得好报的可怜人,是韵音私底下打听到了魏清荷的住处。不只是这一次为了报恩的登门,就连那黄金千两也不是陈静淑准备的,是她的兄长。
那时候,所有人都想着补偿魏清荷,除了陈静淑本人。她根本不知道魏清荷在这背后会付出什么代价,她只知道书上写的,善良的人总是施恩不图报。她想,既然那人愿意救自己,那么就一定只是想着救人。所以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都应该不需要什么,都应该在某一个地方怀揣着高尚不被打扰。
她不懂魏清荷的处境,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懂过。
全是被粉饰过的,就连那棵核桃树也是。那棵价值千金的核桃树所承载的根本不是什么美好回忆,其实是恨,是魏清荷对自己过去所有岁月的痛恨。
当陈静淑不情不愿的推开那扇在她眼中脏手的门,所看到的,不是跪在树下的魏清荷。而是吊在树上的,不着寸缕,几乎濒死的。那些所谓的人也根本不是在辱骂,相反,他们是在笑,是在笑着议论鲜活的躯体就这样凉透又多可惜。
人是有共情心理的,所以即使那时的陈静淑再愚蠢再无知,她也感受到那一个灰色院子的可怕与压抑。她环顾着连瓦片都铺不完整的地方,环顾着一个个骨瘦形销却无端让人觉得满脸横肉的人,环顾着被救下来之后缩在韵音怀里魏清荷,她忽然觉得十分害怕,十分害怕这个地方,十分想要逃离。她不能想象,会有人在这种地上居住成长。
而这个时候,魏清荷抬起她的脸,看到了陈静淑。
那一眼,冷得像是屋檐上快要落入人眼睛里面的冰锥,刺得陈静淑在与她对视的一瞬间仓皇闭眼。
那一眼,分明是充满了痛恨与怨毒。
痛恨,痛恨这个人不知道感恩图报。怨恨,怨恨因此得不偿失,怨恨所救之人变成自身苦难的加持者。
唯一没有改变太多的,只有魏清荷和陈静淑说的那第一句话。
“你不是有钱家的女儿吗?”
“我是……”
“那为什么,你的命这个不值钱?”陈静淑在回忆中隐去了这句话,隐去了这一句犀利而刺人的话。
那时候她面对这个问题,脑中浮现的第一个想法是书中的施恩不图报,她本想犟着脸指责这个人为什么不效仿古人言,为什么不做一圣人。然而她的话堵在了喉咙,她听着耳边那些人琐碎的议论声,看着魏清荷赤、裸身体上的伤痕累累,看到溅在核桃树上的乌黑血渍,她隐约认为自己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去要求。
于是她在魏清荷仇恨的目光中,像跪地一样蹲下来,用诚恳而迷茫的询问:“我应该做什么?”
另一个世界在陈静淑眼中显出端倪。
魏清荷又何尝是她记忆中的那么好,一直被虐待被伤害的人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抓住陈静淑的手,就像抓住了一个刽子手一般。
“杀了他们。”
“你若是想要报答,就杀了他们。”
这个人咬牙切齿,抓住陈静淑手的太紧,让她感受到了膈人的骨头。陈静淑从未体会过这么露骨的恨意,她呆呆的凝视着魏清荷,凝视着这个人通红而浑浊的眼睛,凝视着在她脸上在干透前与灰尘混合过的泪水,凝视着她青紫色唇边挂着的一道血痕。
这个人现在的神情,区别于她见过的每一个人,让她有一种无能言表的震撼,即抗拒害怕,又想要接近窥探。
另一个世界,另一人在陈静淑的世界现出端倪。
陈静淑本能的拒绝魏清荷的提议,同样魏清荷也拒绝了她的黄金千两,只有无论是什么理由出于什么心理,魏清荷要求陈静淑将她带回去,陈静淑选择了同意。
同样,这场初遇也不是陈静淑唯一在回忆里为自己编织的谎言,除却之外还有。
这是她与魏清荷的第一面,那么另一个则是最后一面。
关于初遇的谎言是美好,那么关于诀别的则是遗忘。
提起和魏清荷的最后一面,无论是面对谁,陈静淑都会选择说谎。面对皇帝,她说魏清荷但是病重,已无力说话,所以没有给世界留下只言片语。面对知晓内情的宁帛仪,她平静的说魏清荷是为自己牺牲,是以自己的死为自己铺路。
而真相,只有陈静淑自己知道,只有她在噩梦中才会回想起的真实。
回忆起来都觉得颤栗的往事,有擦不干的汩汩流血,有死死不愿意放开的手,有纵使撕心裂肺也依然唤不回来的生命逝去,更有的是一双一如初见含恨带毒的眼睛。
魏清荷倒在沉静的的怀里,陈静淑分不清这一天的血,和宁帛仪殉情那一天的血比起来到底是那一边更多。她只知道漫天血液盖住她的双眼,怀中的重量越来越重,最终带着她一种倒向地面。
是魏清荷在死死的抓住她手腕,就像她在水中死死抓住魏清荷那一天一样的,用尽全力死死的往下拽着,那怕知道后果也无法厄住要将对方一同拖入地狱的念头。
她在陈静淑耳边说话,血粘上陈静淑的耳朵,再顺着侧颈的线条向下滚落,就好像陈静淑在那一瞬间的哽咽。
她说了很多话,说是呕心沥血的愚情深重,可炸在耳朵里却和诅咒没有分别。
“这是报复。”她的手指按进血肉,似乎要刺破皮肉圈住陈静淑的腕骨,所有的字词她都混着血液在齿间咬烂,“陈静淑,我这是在报复你。”
“我是在报复你……你明白吗?”
“不要这样……”陈静淑恐慌,她挣脱不开也不忍挣开这一双手,水上浮木也以同样的姿态拉住溺水的人。甚至,自矜高傲的人在丢掉尊严,在咽泪之后无助的向她哀求,“清荷,我求你,不要这样……”
“我求求你……我求你好吗?不要死……不要死……”
从来未曾哭泣的人,哭泣时才更加有着扯裂灵魂一般的使人震撼。即使是心怀怨恨的魏清荷也没有想到她会是这个样子,所有她一腔急欲发泄的怨恨忽然就冷却了,冷却在一滴滴砸到她手上的眼泪里。
生命最后一段时光,魏清荷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子。她全身痛如被剥皮,可她却在用血染的手手足无措的去擦拭痛恨着脸上的眼泪。
“不要哭,你不要哭……”
“静淑,不要哭。不要哭了……好不好?”最后,她声音越来越细小,越来温柔,仿佛除却鲜血她就是在街边哄骗孩子的温柔大姐姐。
陈静淑不说话,丢失掉所有语言,她抱着魏清荷摇头,要将自己头摇掉一下。
“静淑,你听我说。”魏清荷忍着痛,尽力将自己的声音柔和。
而陈静淑也挤出三个字,“不是我。”
“你心里有我,我知道。”
“那件事不是我做的,真的不是我。”
“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
“我想要……我也想要那个孩子……真的。”
“我已经斗不过你了,你赢了。”
“活下来……解药,解药在哪里?求你,告诉我,告诉我……”
两个人鸡同鸭讲,谁也不愿意听清楚对方的话。魏清荷按住陈静淑在自己身上翻找的手,之前眼中分明刻骨的恨意如雾散开,在她感到释然的同时,也感受到了后悔。
可是她已经不能后悔了,她在意识到已经感受不到痛苦的时候,告诉陈静淑。
“我之所以这么做,是要你永远记住我!”
“你会永远记住我,爱我也好,恨我也好。”
“陈静淑,我会变成厉鬼永远在你身边!后悔也好,害怕也好,不管怎么样我都要纠缠着你,我要你永远记住!永远记住这世界有过我,有我爱过你,愿意为你送命!”
“我要永远做你哽在喉咙的刺,让你每时每刻,只要一呼吸就会想起我。”
“我要成为你梦魇,你的痛苦,你永远驱散不了如影随形的阴影。”
她真的说了很多很多的话,而陈静淑也在这如巫女祷祝的声音中,用颤抖的一切将这些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好。”陈静淑点头,用一个牵强而努力的笑容,回应魏清荷在说话间不自觉勾起的嘴角。
“如你所言,如你所愿。”
从此之后,将你的存在变成不管寒来暑往,始终咽不下吐不出的如鲠在喉。是他人提起时钳口不言的过去,化作避无可避的噩梦在每一个深夜独自寤寐思服。是被摔碎的琉璃花瓶,所有的碎片都扎进骨肉深处,外面不显而一步一步痛。
“魏清荷。”
新年的鞭炮声在寂静书房中显得遥不可及,纸上的名字从一开始的狂乱逐渐变得平静工整。
红衣衬得人的容颜更加艳丽,唇如刚刚舔舐过的鲜血,陈静淑拿起这一张写着同样三个字而不知数的纸,向着无人处轻声道。
“我会为你报仇,让所有伤害你的人付出代价。在这之后,你就离开吧。”
“放过自己,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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