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 综]长歌襄水上

　　经过一番收拾打扫，江宅似已恢复了往昔风貌，但花月奴总是觉得，方才浓郁的血腥气仍旧弥漫在风里，凝固在角落中，和这所宅院融合为一体，再也分不开了。

　　朝清徵在周围检查了一遍，回来时对江枫致歉，她曾把江琴的穴道封住，关在旁的屋子中，此刻再去看时，那惨绿的少年已被老鼠啃吃掉半个身子，只剩下半张脸，与带血的铮楞骨架。

　　江枫听到江琴的死讯，一时竟不知是喜是悲，良久才长长的叹了一声。

　　*

　　墙上的窗户全被推开，它们的窗纸已经被老鼠们咬破了，风肆无忌惮的灌进去又吹走，卷起了三四片叶子。

　　“……怜星宫主与魏无牙联手进攻医馆，襄遵照姑娘的吩咐，将来人引入内室之中。”公子襄娓娓道来。

　　朝清徵青葱的手指搭在桌面上，像一截静静搁着的玉，她听着公子襄的话，睫毛一颤，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气：“他们联手来此，多半会一明一暗，公子在对付怜星时，想必这魏无牙就隐在一旁，伺机出手？”

　　“确是如此。”公子襄道。

　　“那姓魏的狡诈狠毒，又擅长毒药，梁公子可被他伤到了？”江枫担忧道。

　　“只被掌风扫中一些，并不妨事。”公子襄道，“医馆内室中已按朝姑娘的意思提前布置，魏无牙数次偷袭都功亏一篑，可他在离开之前，却趁怜星宫主不备，用袖中短箭伤了她。”

　　“看来他们也并非同心。”朝清徵微微一笑，向着燕南天道，“燕大侠，你可知道这魏无牙的老巢在何处？”

　　燕南天望她一眼，笑道：“姑娘是打算去寻他晦气么，若不嫌弃，可否算燕某人一份？”

　　“燕大侠若是去抓老鼠，那江兄的两个孩子让谁来带呢？”朝清徵轻笑道。

　　燕南天想起自己要收两个侄儿做徒弟的话，一时有些踌躇，江枫见状，忙开口道：“如今事情已定，大哥若有惩恶之心，无需因我夫妇绊住脚。”

　　朝清徵摇摇头：“事情还没结束。”她的目光越过眼前的人，透过窗外，飘飘渺渺，不知落向了何处。

　　*

　　天色昏昏暝暝，屋外无星无月，屋内也没有点上灯，只有一灼灼的亮红色光芒，被密密的锁在鎏金的博山炉中。

　　一种混杂着蔷薇，夜来香，木樨的气息弥漫在轻薄的帘帐之间，这些气味彼此纠缠不休，却又分明的像四季般清晰。

　　邀月醒来时，一缕乳白色的烟雾恰好随着热气腾入空中，它的形状越来越细，像丝线从云中抽了出来，袅袅娜娜，在最后一个旋展间，弥化成了淡淡的清甜香味。

　　这香味令人回想起百花盛开的移花宫。

　　“宫主醒了。”薄如冰绡的重帘后头，依稀能瞧见一个轻倩的影子，正沉静端然的坐在那里，她的仪容被无数帘幔遮挡住。

　　邀月站起身，她除了久睡后的失力之外，一切行动无碍，然而丹田中的真气却连一丝也提不起了。

　　移花宫主的面容比寒玉更苍白，明亮的眸子仿佛是暗夜中的星辰，她缓缓道：“既已落入你手，要杀要刮，悉听尊便。”

　　“宫主就不好奇，我留你性命到现在是为着什么？”朝清徵有趣的问道。

　　邀月负手闭目不理。

　　“我之前所说，宫主心肾不交，神思已乱，并非妄言恫吓。”朝清徵缓缓道，“若继续执迷不悟，不过令自己痛苦终身。”

　　邀月拂袖冷笑，厉声道：“你如此假惺惺的故作姿态，究竟所谓何来？”

　　“不过是想给你治治脑子罢了。”朝清徵笑吟吟道，“头乃六阳之首，宫主放心，我动手时定会小心谨慎。”

　　邀月目中闪过寒光，她向朝清徵的方向走去，但见周围帘幔重重，她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居然绕回了原先的位置。

　　——奇门阵法。

　　若是她武功未失，只需一掌便可将阵势破去，但如今受制于人，却怎样也不能自屋子里离开。

　　“还请宫主稍安勿躁。”朝清徵柔声道，话音方落，流泉似的琴声就自她指下幽然响起，铮铮潺潺，有清玉之声。

　　邀月默然听了会曲子，她不言不语，抱元自守，昏色四合之中，周围人语寂寂，琴音如丝，一个时辰后，她忍不住又高声问了几句，却怎么也得不到对方的回答。

　　从这日开始，朝清徵每一天都过来弹琴，不说话也不露面，自未初起，到申末方才休止，琴音时而清幽静谧，时而浩瀚奔腾，峨峨兮如山，洋洋兮似河，曲调折转间，奥妙不可言诉，就算以邀月之目下无尘，对于朝清徵在琴技方面的造诣，也颇有几分佩服之意。

　　琴曲如泣如诉，无孔不入，邀月只要稍有松懈，心神就会被曲调所牵引，竟不由自主的觉得，自己往昔所为，当真是蛮横无礼之极，有次猛然惊醒，居然发现自己手掌正按在死穴之上，若非内力难继，只怕就要自戕于当场。

　　两人虽不曾再次动手，然而暗中的较量，却一日也不曾停止，邀月始终没有恢复武功，却逐渐觉得自己因江枫所迟迟难以突破的瓶颈，居然有了松动之态。

　　移花宫两位宫主所修炼的内功名为明玉功，她们久居世外，就是为了保持心无旁骛的修炼状态，但自从见过江枫以后，了解到了人世情爱的甜蜜与痛苦，就再也不能回到当初高高在上，冰心无垢的境界。然而此刻邀月身陷陷阱，一不留神就会为人所摆布，不得不将杂思屏蔽，一心一意的与朝清徵对抗起来。

　　时光就这样渐渐流淌，邀月所住的屋子光线极黯，只能以每天琴声响起的时间来判断是不是又过了一日，她从最初的无视，到后面的不耐，最终形成了一种微妙的感觉——她仍然不喜欢朝清徵，却在对方离开后，开始担心第二天琴声会不会依旧响起。

　　昏合幽邃之中，许许多多纱幔从屋顶垂落，轻柔的像无数暮云堆叠起来，又缠绵的仿佛是河床里依依飘摇的水草，它们虽然如蝉翼那样薄，却也跟金玉一般结实，撕扯不掉。

　　今日朝清徵还没来弹琴，邀月抚着床头的刻横，这已经是她第三次醒来时，没有等到熟悉的曲调响起。

　　空气中的香味也变了，带着一种寂寞却热闹的寒芷，像含苞的水仙和怒放的芍药——

　　她是不是离开了？

　　邀月闭目盘膝坐在地上，雪白的衣裙曳在软毯之上，周围什么人都没有，她心底奇异的感觉越来越浓郁，在此之前，她从未感觉到，自己与这世界，居然如此疏离。

　　*

　　“今日怜星宫主又来了。”公子襄对着棋盘，微一沉思，落在一子。

　　“还在等她姐姐么？”朝清徵笑，想了想道，“差不多就在这几日，等邀月出来后，咱们也该启程。”

　　她拜入醉浮居座下，修习气，音，剑三者合一之术，琴韵足以动人心志，但邀月乃当世罕见的高手，意志孤寒如山，朝清徵一时也起了好胜之心——杀你不算什么，若能将你心中执念化去，才算我胜下了这一场。

　　数月之中，朝清徵但觉自己对于琴曲的操控，于入微之境，又更上了一层楼。

　　像她与公子襄这样的高手，既已罕逢敌手，难以于交战中磨练自身，那在武道上每次进步，都是弥足珍贵

　　来到这个世界后，朝清徵和燕南天交流过对于剑道的感悟，又有邀月可以砥砺音乐上的技艺，算得上获益良多。

　　她的手指落入棋盒，然后抬起头，远远望去一眼，笑道：“邀月宫主到底出来了。”

　　青瓦的屋顶上，忽而悄无声息的破出一个洞，倏然之间，邀月已从中脱困而出。

　　阳光刺目又温暖。

　　移花宫大宫主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心中忽而泛起一丝嘲讽之意，她为阵势所困，久不得出，却不知只要自己肯稍微放下身段，抓着从屋顶上落下的帷幔，就可以从上方爬出去。

　　“姐姐！”怜星宫主原是过来求见朝清徵，她不是两人对手，却也不肯自此放弃，打道返回移花宫，如今看见突然现身的邀月，心中既惊且喜，疾速掠了过来，若非姐姐积威甚重，几乎就要忍不住去拉邀月的手，“你，你出来了。”

　　邀月的目光在妹妹身上扫过，先是愣了一下，才缓缓道：“你一直都在这里？”

　　怜星忍不住流下泪来：“我岂会不等你，这二十多年，咱们又何曾有过一日分离？”

　　邀月看着妹妹，看着她苍白憔悴的娇容，忽然忆起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她们还小，不过七八岁的年纪，淘气爱闹，曾争着爬上树，去摘树顶那颗最红的桃子，怜星爬的快，自己在生气之下，用力将妹妹从树上推下，摔断了腿……

　　红梅花似的血点点绽在白衣上。

　　她从前只觉得怜星从小到大，从桃子到江枫，事事都爱与自己相争，如今回想旧事，却觉得自己也有许多不妥之处。

　　“江枫现在在什么地方。”邀月道，她的语气很平静，内心也几无波澜，她将话问出口后，才有些惊讶的发现，自己竟有许多天没能想起这个令她深深痛苦过的名字，往昔那些的甜蜜与苦涩的日子，此刻就像遮上了一道厚厚屏风，褪去了鲜活的色彩。

　　怜星见姐姐询问，以为她还放不下，微微苦笑，按实答道：“在姐姐失去消息的第三日，燕南天就护着他们离开了这里，不知去向。”

　　朝清徵当初劝江枫夫妇不要急着离开，是为着将潜藏在暗处的敌人一一钓出来，事情解决之后，便让燕南天带着他们远走高飞，等孩子大一些再在武林中现身。

　　邀月颔首，听到江枫已不在此处的消息，她固然有些失望，却也不自禁的松了口气。

　　江枫年轻，俊美，还带着世家弟子的清贵高华之气，对于年轻女子来说，本就有着极大的吸引力，还偏生个性执着，不愿像旁人那样无条件的顺从邀月的意志，自然让这位难得接触外人的移花宫主割舍不下，并决定若是自己得不到，宁愿将他毁去，也不许旁的女人染指。

　　“你要继续找他们么？”怜星问，她咬着樱唇，不知自己究竟是像再见江枫一面，还是宁愿他远走高飞，好自此逃脱姐姐的毒手。

　　邀月摇头，淡淡的看着妹妹：“你与我一同回去。”

　　怜星秀肩一震，秋水明目中流露出一丝茫然与痛苦，垂下头，最终仍旧低声应道：“……是。”

　　邀月抬头远眺，她望见高处楼台，几片浓淡不定的花自檐角飞去，隐隐的卷帘比烟雨更加朦胧，竹片的缝隙中可以窥见一张梨花黄棋盘的影子，那茶灶依稀未冷，衣香想必犹在，但下棋的人，却已悄悄然不见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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