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魅

　　为了照顾叶小舟，餐桌上大家都用英语交谈。不过大多数时间只有方月明的声音，其他人都在埋头用餐。爸爸很沉默，时不时地看看我，把食物递到我和叶小舟的面前。看着我狼吞虎咽，爸爸的目光喜悦中带着怜惜。每当这个时候，他会把目光转向方月明，再转回到我身上。他的身体语言告诉我，他很想拥我在怀中疼爱我。
　　我对待食物一向很认真，吃饭的时候不喜欢说话。叶小舟在陌生人面前很羞涩，别人问他问题他才回答。好在大家都很体贴，没人问他问题，除了方月明。
　　方月明吃的不多，食物在她盘子里像是摆设。她拨弄一会儿盘子里的食物，偏头问叶小舟：“你一句中文都不会说吗？”
　　叶小舟摇摇头又点点头，放下叉子红着脸道：“会说你好，谢谢，对不起，再见，早上好，晚安。”
　　方月明说：“妈妈学校有教留学生说中文的老师，妈妈的那个学生只花了一个学期就说的很好了，你可以去那里学。”
　　叶小舟朝她笑了笑：“好的，谢谢你。”
　　“大哥哥说你是学计算机的，他说你是数一数二的。我们实验室也有学计算机的，都是出类拔萃的人才。你可以来我们这里工作，没有比我们实验室条件更好的地方了，妈妈学校都不如。”
　　叶小舟说：“我会考虑的。”
　　方灵均微笑着解释：“月儿在方氏的生物实验室工作。”
　　我心里哂笑，怎么小公主也要工作。
　　方月明转向我问道：“你呢？你做什么工作？”
　　我面无表情地说：“我不工作。”
　　“那你喜欢做什么？”她见我不回答，又解释道：“就是你非常喜欢的，做一辈子也不会厌烦的事情。”
　　“我什么都不喜欢。”
　　“为什么？”方月明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见我根本不打算理会她，她有些茫然，求助地看着方灵均，又转身看了看爸爸和妈妈。
　　叶小舟忙过来解围：“叶......霜儿喜欢车，她可以一个人把车装配好，从一个个零件开始。有关车的东西她都懂。”
　　方月明眨了眨眼：“二哥哥也喜欢车，可是这只是业余爱好，难道一辈子装配车吗？”
　　“月儿，”妈妈柔声道：“你盘子里的东西还没动。”
　　方月明无奈地看着自己的盘子，象征性地叉了一块蛋放进嘴里。她还想说什么，被妈妈打断，妈妈让她吃完饭再说话。她不高兴地鼓着嘴，赌气般把食物塞进嘴里。

　　烤箱发出叮的一声响，妈妈拍了拍手：“蛋糕好了，有谁想吃？......霜儿，要不要来一块？”
　　我连忙点了点头。我并不是不想驳她的好意，而是我根本没吃饱。虽然我盘子里的食物是别人的两倍，可是折腾了这么久，我身体里的能量早就消耗光了。
　　方月明偏头好奇地看着我，再无奈地看看自己的盘子。她盘子里的食物已经被她切得碎碎的，惨不忍睹，连我看了都不会有食欲。她皱着眉头盯着自己的盘子看了会儿，可怜巴巴地抬头看着妈妈：“妈妈，我可不可以把这些换成蛋糕？”
　　妈妈迟疑片刻：“牛奶要喝完。”
　　方月明立刻便高兴起来。她欢呼一声，咕嘟咕嘟喝干牛奶，接过方灵均递给她的蛋糕盘子，斜睨着我，学着我的样子大口吃起来。

　　妈妈烤的蛋糕很美味，不是很甜，可是很香很松软。吃完两块蛋糕，我满意地放下叉子，轻舒一口气。方灵均如他一贯的体贴，恰到好处地建议我们回房间休息片刻。妈妈领着我们上楼，方月明像只跟屁虫一样笑嘻嘻地跟在后面，叽叽咕咕地不停说话：“你的房间在我隔壁呢，我们的阳台也是挨着的。”
　　她一头扎进我房间，翻出一件睡衣拎在手上，殷切地看着我：“你呆会儿洗完澡要不要穿这件睡衣？”
　　那件睡衣上印着一只很丑的猴子，苦着脸看着我。我瞥了一眼淡淡道：“我带了睡衣。”
　　她很失望地垂下手，不过片刻又把睡衣在手上撑开给我看上面的图案：“我也有一件一模一样的睡衣。你看，这是光秒，你不喜欢他吗？”
　　妈妈为我解释：“光秒是月儿在实验室养的猴子。”
　　方月明立刻一本正经地纠正：“妈妈，光秒是一只白眉长臂猿，不能叫他猴子。”
　　妈妈笑道：“对，应该叫他长臂猿。”
　　方月明兴奋地告诉我：“光秒很聪明，可是认得出几百张识字卡片。他的运动神经也很发达，他很小的时候就可以一下荡很远，所以我就问他‘你这一荡可以荡出一光秒远了，叫你光秒好不好’。他也很喜欢这个名字，不停地吱吱叫着。他现在快六岁了，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我最近在考虑该给他找一只雌性来交/配......”
　　她这一说起来滔滔不绝，大有地老天荒的架势。妈妈及时地转移了话题，让她去问爸爸和方灵均今天去不去公司，中午在不在家里吃饭。方月明离开后，妈妈把那件睡衣叠起来，对我笑着解释：“不用理她，她是太兴奋了。她坚持要和你穿一样的衣服，所以很多衣服都买了两件。月儿的眼光很古怪，你不喜欢就别穿......霜儿，月儿虽然很聪明，可是心智还很不成熟，很多话她并不知道是不是合适。如果你觉得不合适，就直接了当地告诉她。”
　　我不置可否，默默地看着她替我拿好浴巾，放好洗澡水。妈妈转过身来，目光温柔地落在我脸上。她迟疑片刻，将我抱在怀中，喃喃低语：“我一直在犹豫，刚才忽然觉得自己太傻......霜儿，你是妈妈的宝贝。妈妈怀胎十月生下你，你小的时候妈妈抱过你亲过你，喂你吃奶。你从小就喜欢黏人，像个小肉团一样，喜欢腻着妈妈，要妈妈陪着睡觉。就算我们分开了十九年又如何，就算你现在长大了又怎样。哪怕你有了自己的女儿，你还是妈妈的宝贝。妈妈想抱着自己的宝贝女儿，霜儿永远是妈妈的心肝宝贝。”
　　我鼻子一酸，心里忽然就软软的，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下来。
　　妈妈轻轻拍着我哄我：“乖宝贝不哭，妈妈爱你。”和我在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原来这就是妈妈的感觉。我可以不必坚强，我不需要急着长大，因为我有妈妈，妈妈会保护我，妈妈不会让我受到伤害。

　　短短的两天内，我见到了我所有的家人，除了二哥哥夏疏桐。妈妈说前段时间二哥哥在家里休假，呆了将近一个月，一个礼拜前有任务被召了回去。方月明很起劲地给我找老照片出来看。看着照片上的他们一年年的长大，我很心酸，仿佛自己不是这个家的人。我的照片只有很小时候的，从会走路起便几乎每张照片手上都拿着那只小熊。
　　方月明在一旁嘀咕：“咦，怎么没有二哥哥的照片？”她每个电脑都搜索了一遍，上上下下地问人。
　　方灵均过来说：“不用找了。你二哥哥工作特殊，为了保护我们，也是为了保护他，他在家里的生活印记都被抹去了。”
　　方月明不懂这是为了什么，想刨根问底，被方灵均一句话“你不该知道这些”给阻止了。我却很快明白了二哥哥从事的职业，他也是和小鱼儿一样的人啊。为了事业，不能有亲人，甘愿忍受孤独。这一刻想起来，我的心里已经对他没有了半点怨恨。无论他是否爱我，我都感谢他让我体会过那种独一无二的爱。

　　三哥哥夏淡墨长得很像爸爸，神态却颇有点像妈妈，很淡漠。可是又和妈妈不同，妈妈的内心是火热的，而他的内心像水一样。见到我，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了声“霜儿”，便安静地坐在一旁。他的笑容算不上不友好，可是很疏离。方灵均说他从小就这样，特别害羞，很怕生，时常安静得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玩笑道：“他比你还紧张呢。”
　　他们都错了。夏淡墨的安静和叶小舟的不一样，他的眼眸中隐藏着异样的火焰。和我刚从岛上到宋家时一样，像一只猫，安静地蛰伏在黑暗中，让所有人都忘了猫原来也是有爪子的。我想爸爸妈妈和方灵均一定都没有看出来，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像个双面人一样生活过。
　　我不能理解幸福地生活在爸爸妈妈身边的夏淡墨为什么会这样，不过我没有深究，就像姑姑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我回到自己的家中丝毫不激动一样。没有人经历过别人的生活，所以每当别人由衷地说一句“我理解”的时候，我总是不相信的。

　　我不喜欢姑姑，不是讨厌她，只是不喜欢，因为她总是让叶小舟不自在。她一见到叶小舟就很兴奋，拉着他左看右看，回过头对着爸爸笑：“我还以为漂亮孩子都生在你们家了，现在好了，让你们也知道天外有天。”
　　方灵均笑着插嘴：“姑姑你糊涂了，小舟也是我们家的人。”
　　姑姑被他堵得不高兴地鼓了鼓嘴，很快又咯咯笑起来：“得了得了，还是你们方家的人厉害，十几年了，不但女儿回家了，还带了个女婿回来。”
　　叶小舟被她看得很不自在，把手用力抽回来，红着脸垂下头。
　　方月明眨了眨眼，十分认真地说：“姑姑你这句话的逻辑很矛盾啊。你说你们方家，也就是说你没有把自己当作方家的人，是因为你说自己是秦家的人啰。照姑姑的逻辑推理，霜儿就不是方家的人，而应该是叶家的人。所以姑姑刚才说‘你们方家的人厉害’，这句话是错的。”
　　姑姑气结，朝方月明嚷道：“你妹妹这还没出嫁呢，当然是方家的人！你爸爸妈妈都没着急，你就急着把妹妹嫁出去了！”
　　“可是你刚才说‘女婿’，没有结婚怎么能叫女婿呢？”
　　“不跟你这孩子说了！”姑姑气呼呼地走开，到爸爸跟前冲着他大声叫嚷：“方暮远，你女儿要把我气死了！”
　　方月明一脸无辜地看着方灵均：“大哥哥，是不是我又说错什么了？为什么姑姑那么生气？”
　　方灵均欢快地大笑：“当然没错！我们月儿的逻辑从来都没错过。姑姑生气是因为她自己逻辑混乱，生自己的气呢。”
　　叶小舟没听懂，不解地看看他们俩，又看着我。我笑着解释给他听，开始喜欢上了方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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