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灯人

　　醇音一头雾水状问苏珀：“这位姐姐是你表妹？为何身在青楼？”

　　苏珀简单说道：“绮绿的确是我表妹，至于为什么在青楼……一言难尽，总之她是我情报网的最重要一环。”

　　联想到之前苏珀一直在调查九窍石的下落，醇音已经会意，只是没想到苏珀的情报网构成也这么奇葩，有药铺、青楼，也少不得也会有赌场、饭庄、客栈，甚至衙门、土匪、帮派、镖局……难道这些地方也有对不靠谱的苏珀忠心不二、甘愿献身的亲戚朋友们潜伏着？醇音一时脑洞大开，不禁对苏珀刮目相看。

　　苏珀从他鄙夷多于敬仰的眼神中读懂他的心思，解释道：“情报网内之人在精不在多，之前我家业未散之时的远亲奴仆如今都各有营生，自愿为我所用。以绮绿如今的地位，可以搭上界的都是要害位置的关键人物……”苏珀摇头苦笑，忽而话锋一转：“九窍石十六年前就已经失踪，天下这么大，想找到一块石头无异于大海捞针，一直没什么进展。这一年来青面的动作反而给了我一些线索。他们的核心组织必然知道有关九窍石的下落的蛛丝马迹，当下之计是查清这个组织，才有希望找到九窍石。”

　　给醇音讲明缘由，苏珀又转向绮绿：“表妹，最近初云城里可有什么动静？”

　　绮绿悠悠笑道：“上次表哥要我打探城里的新鲜事儿，我可一直留着心。初云城买卖万千，据线报，近一年来，有新成立的赌场一家、勾栏一家、客栈酒楼三家、镖局两家、当铺一家、绸缎庄染坊若干，面馆茶摊这等流动小买卖，绮绿就无能为力了。另外，初云城里没有新成立的、迁来的，或者是突然活跃的土匪或江湖帮派，只是原有的飞鹰、天玺二盟还是闹腾的厉害。”

　　绮绿不知想到了什么，丝帕掩口，嫣然一笑：“说来有趣，那天玺盟的岳中天岳盟主不知怎的，日日留连隔壁小倌馆，习武之人纵情声色犬马怎是人家对手，早被飞鹰盟压了一头去，他还不服气，跟人家见面就动手，免不了又是一番羞辱。”

　　苏珀沉吟，对这等江湖事不大有兴趣：“哦？飞鹰天玺一向旗鼓相当，出了好男风的头头，也活该他们没落了。这种帮派之争最是麻烦，我们得小心不要牵扯其中。”

　　绮绿笑说：“白日里不争强斗狠，入了夜不孤身外行，遇人争斗能躲则躲，自然不会招惹麻烦上身。”

　　苏珀将话题拉回正轨：“这青面频繁出入初云山，必然以初云城为据点，初云城何等地方，大规模异人流动必会留下几分蛛丝马迹。按他们组织的严密程度以及活动的效率性，不然不会轻易在闹市里暴露行踪，这么多人如要隐藏，装扮成为正常身份之人最保险不过，这其中又以需要大量人手的酒楼客栈、镖局帮派最为方便。新开业的这些盈利之所，表妹觉得哪家比较可疑？”

　　绮绿说：“表哥这是笑我了，我一介青楼女子，没几分见识，哪里能够断案的？这些个新开的买卖，从表面上看，都是正经的开门做生意，买卖人整日忙忙碌碌，有的赔有得赚，我看都没什么可疑之处。”

　　苏珀接道：“无论他们可疑与否，我们总得去瞧瞧。表妹，这些买卖的大致情况麻烦你列张单子，何时开立、老板背景、店铺方位越详细越好。”

　　君蔼在旁补充道：“青面的人手如以买卖的形式集合在一起，酒楼客栈大规模招募外乡人作佣还是会有诸多不便，引人生疑。如果对方考虑到这一点，各自分散为业，行动时方才集结，又当如何？”

　　苏珀无语：“这种情形我也考虑过，如果真的如你所言，上百人各有营生，平日里与普通人无异，我们是无法从整个初云城万万人中筛出他们的。届时，也只能暴露我们自己，引他们出来了。”

　　君蔼略略思索，又问：“绮绿姑娘，请问近一年来，是否有小股的流民入城？”

　　绮绿抬眸看他，两颊带着极淡的胭脂色：“这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儿了，听说有陆陆续续的总有百来人吧，都是南边迁过来的贫苦人，大多落户城西庙儿街，现在差一些的沦为乞丐，好一点的在铺子帮工，或者经营自己的小面摊，二位如果要查，绮绿可以动用在衙门的人脉。”

　　君蔼道：“不必了，是否是青面还不可知，如果真的装扮成流民，能做到此等程度，衙门必是无档可查，贸然行动也会打草惊蛇。好在大部分流民仍群居一处，绮绿姑娘如果在城西也有眼线，请帮我们多多留意，尤其是夜阑人静之时，庙儿街可有异状。”

　　绮绿应承道：“这个容易。”

　　君蔼又道：“下山已有一月，想必对方也在四处搜查我们的行踪，初云城里目前只有我们三人，醇音尽量不要随便出门，一切小心为上。”

　　苏珀笑嘻嘻的接过话头：“这个你尽管放心，我跟了小音音几天，他只有清晨去一趟南市买菜，小伙计打扮，小脸脏兮兮，为了几个铜板和人砍价，一身市侩相，不会给人认出来。”他没理会醇音投来的满是杀气的眼神，继续说：“其实下山的人里面，我们三个是最安全的，你们想对方怎么会在意一个法力尽失看守园子的，还有他的小杂役，再加一个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呢？射箭要找靶心，我们不是他们的目标嘛……”

　　“可我们或许知道他们的目标在那里。”君蔼毫不犹豫的打断他。

　　苏珀立刻话锋一转：“那也是。山上人去楼空，大家又是一起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失踪的，或许能从我们嘴里抠出他们的去向来？哪怕知道了下山密道的走法也是赚了啊！一旦落到他们手里，少不了一番严刑拷打，威逼利诱，扛不住刑或许就说了，那可成了初云山的罪人，一定会被通缉治罪；扛得住刑就得一直扛着，直到活活折磨死才算。这么一想，我们还真是挺危险的哈。”

　　苏珀脸上笑着，一个劲儿的瞅醇音，一点也没有应对风险的觉悟。

　　醇音知道这个不着调的师兄在吓他，哼了一声别过脸去，腰杆挺得笔直。

　　君蔼适时止住这不必要的话头：“搜山一月不见人影，对方只怕会将搜寻重点转移到山脚下，这其中又以初云城首当其冲。只要他们有所行动暴露了踪迹，我们便可以利用这个机会一探对方虚实。”

　　苏珀皱着眉头看醇音：“机会是挺难得的，危险也是挺危险的，要么你们两个先撤出初云城，找个安全的地方，剩下的我一个人来搞定？”

　　君蔼刚要说话，醇音已经开口表示反对：“师兄不要看扁了我，如今我已不是与初云山毫无牵扯的小杂役，对方为我而来，为我伤人，多少师兄师姐牵连其中，七雀也还在对方阵营之中，我怎能袖手不顾？”

　　君蔼点头：“苏珀，对方人手数量、实力我们都不清楚，你一个人行动，孤立无援也不是上策。”

　　苏珀无所谓：“也好，反正你们师徒两个都是犟的要命，我也不指望你们会听从我的安排。反正你们是一个大病初愈，一个毫无根基，别拖我的后腿，坏我的事情就成。”

　　四人又商议了一会儿，渐渐进入更为细致的部署，对醇音的安排则是“待在姜记药铺，不准出门、少见外人、原地待命。”醇音歪歪嘴，心下明白，这是将他排除在查探范围之外，而且保护起来了。

　　醇音思前想后，又实在觉得自己在不添乱的前提下没什么可以帮忙的，觉得有些无趣，便托言如厕，慢慢的踱出房间来。

　　供富家公子的随身小厮使用的茅厕在楼下的园中，醇音下到园内，但见夜空中流云变幻，时不时遮住柔亮的月色，在园内精致的山石亭台上投下或明或暗的影子。有丝竹声缕缕远来，散溢在微风习习的园子里，依稀是支舒缓的坊间小调。醇音停下脚步，依着栏杆有些晃神，为何这烟花富贵之地，反而有种熟悉的孤寂味道？

　　是了，小时候他也在那方小院里遥遥听过这些媚软的坊间小调。小院里不点灯，月亮也是这般柔和光亮，此情此景和记忆中的“家”没什么两样。那个被人称为富丽宽敞的家，醇音觉得唯一对的上的便是那阳光普照下的朱红大门，而内里早已腐朽不堪，雕梁画栋处处透着阴冷，至少是在他那方被遗弃的院子里。正房距离他和母亲居住的院子很远，几乎每晚都会从那边传来飘飘荡荡的丝竹歌声，那是父亲和三个姬妾饮酒作乐。提起他的父亲，醇音反倒有几分茫然，其实自己没见过他几次，印象中，他是一个穿戴颇有书生儒气的人，蓄着整齐的胡须，举止谦和有礼，醇音怎么也不能把他和那些肥头大耳寻欢作乐的土财主联想在一起。可听说他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否则又怎会在娘亲怀着他的时候便把三个妓馆里的女子娶回家做了妾室？

　　而那三个女子，偏偏又在漫长的岁月里对母亲和自己横加肆虐，见父亲有意无意的不加理会，她们便更加得寸进尺。直到后来，他忍无可忍……

　　醇音心下颤抖着闭了双眼，以前是他不愿承认，而现在，他必须面对是自己杀了她们的事实，那满眼的狼藉血肉，确是出自他的手笔，这将是他一生都无法脱出的噩梦。

　　醇音重重的呼出胸中浊气，整理好思绪迈步上楼。眼下，他不能沉浸在沉重的过去当中，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去做，有更加沉重的未来需要他去承担。

　　迈上第一阶台阶，身后突然有人扯了他一把。

　　醇音想事情想得出神，冷不防被这微弱的力道吓了一跳。转过身去，楼梯角落的黑暗里，一个身量同自己差不多的孩子正怯怯的看他。

　　醇音走过去：“是你拉我？有什么事吗？”

　　那个孩子仰起脸，同样透彻的眼，白皙的皮肤，与自己有六七分相似。

　　醇音有些惊讶：“你是谁？”

　　“我叫赵彦舟，是隔壁的，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醇音念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名字：“……可我并不认识你。”

　　赵彦舟四下望了望，神色焦灼，语气里带了几分哀求：“求求你，不是什么大事，你只要站在这里，等下如果有人过来问你话，你不要告诉他们我在哪里。”

　　醇音一头雾水：“只要站在这里就可以？不告诉他们你的去向，你刚才大可不现身与我说话，我自然不知道你在这里。”

　　赵彦舟目光闪烁，结结巴巴的辩解，醇音越看越是可疑，正要离开，他却急急的说了句：“他们来了！”便一头钻进围墙下的黑暗里。

　　醇音正莫名其妙，几个大汉已经沿着花廊奔将过来，一把捉住欲上楼的醇音，拽到院子里借着月光细细的辨认，领头的一个黑脸的汉子说道：“没错了，就是他！”

　　醇音：“啊？”

　　“带回去！”

　　醇音被拖拖搡搡间，忽然意识到是不是自己被误认作了刚才那个叫做赵彦舟的孩子？怪道赵彦舟一定要拖住自己，还让自己站在这里，是因为在暗处看到他们相像才临时决定骗自己当他的替身，方便他逃走吧？

　　醇音恼怒的挣开，对几个大汉说：“你们认错人了，他在那里！”

　　醇音向刚才赵彦舟隐藏的黑暗处一指，却见那里枯花枝掩着一个低矮的狗洞，哪里还有那个孩子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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