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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倏落手遽作新知 经世眼缓归故国
却说沅湘看飞琼怅然不乐,故说话开解其意。问他道:“你弹琴,何故定要将曲子都弹一遍?”飞琼道:“我小时候初学琴,是相师开指教我,后来才去你每那里学艺。相师曾说,弹琴最忌将曲弹断,所以我连绵弹下去。”
沅湘笑道:“你会错崔公意了。你错音时,总爱断曲重弹。崔公是教你若有音错了,只索向后弹去,休重作前音、坏了乐致。”飞琼细思前事,这才恍然大悟,笑道:“你说的是。”一路只是出神。不觉穿过一片丛林,已堪堪入夜,沅湘擎了灯在马好照路,飞琼垂头走在前面。
忽听林中“嗖嗖”两声,身后有人惊呼:“小心!”许飞惊觉,翻身下马。有人已扑至目前,痛呼一声栽倒;许飞一把抱住。却是洛英扑过来,背上已中了一镖。许飞知镖射不远,刺客必在眼前。自己又不曾带兵器来,心惊不已,抱着洛英且顾后退。秦越趁月下看清二丈外树上有人影落下,高喝一声追上去。沅湘不会武,脚步迟,先将灯撂远了,与许飞一起扶洛英退到木丛里隐蔽。
许飞旋抱了洛英,揭了里衣,拔出镖来;借月光检视,伤虽不深,看伤口周围血都变了黑色,人已晕沉了。许飞命沅湘在旁唤着,将伤口处放一回血;就看洛英清醒了些;许飞自握着那镖不语。沅湘立耳且听外面消息,忽低声道:“有人!”
许飞跳起来,却是秦越寻来了,道:“侥幸!只有一个人,被我连着击中三掌,跌在地下昏死过去。放镖的正是此人!”许飞看那刺客被秦越提来,就倒在秦越脚边。略略放心,因将镖递给他。秦越过手一看,惊道:“这是门里的兵器。你看这上面题字;是北宗秘术的人。”
原来秘术门里会武都讲正大光明,凡暗器类,不论镖、梭等都识以门派,以备追寻;形制亦限至分寸,皆为少杀伤之意。许飞点头道:“不独镖是门里兵器,这毒也须向门里有名。”秦越转怒道:“门里哪来这般人,夜半袭杀大臣!”许飞教沅湘扶洛英上马,速行回家。自走过来细察那昏在地上的刺客,似乎全身浴血;点头道:“事有蹊跷。将他带回府里去问罢。”
秦越道:“不要罗唣。这明白是胡马一党雇凶买杀,你日前在朝惹他每太过了。将此人或送去兵马司,恐问不出什么;趁现在天黑,离南城还有二三里地,无人往来知觉;或就做了他,一干二净。”
许飞笑道:“我一个朝官,你叫我学土匪拦道杀人?我是想此人原本身上有重伤,或是也中了什么毒,还要带回去看详。”秦越啐道:“他要杀你,你反救他?你倒是以德报怨得好!”许飞已架起那刺客,道:“不知因果,那见是什么恩怨?——若是个常州人,怎生?”
秦越不语,只得也上前挟住那刺客。那刺客昏迷中有挣扎意,秦越索性将他全身七十二生窍都禁住了。秦许二人各提起一口气在丹田,霎时身轻如燕,飞奔向城。南城自新城建罢,已如废城郊野一般,城墙皆已堕尽,入城不难。——不似北城禁夜制度严,除非亲笔圣旨方可开城门。二人躲过巡夜队,一路回了宅里。
秦越将那刺客拖至厅前,里外点起灯。这才看清地上拖曳出一路的血,血都浸至石砖缝中。旻儿、沅湘都走过来,说沅湘扶英儿进了书房里,景樊教德音已煎了清毒的药与服过,人已清醒些了。飞琼因叫秦越将刺客拖进了自己房里,几人都跟着过来,不知高低。
飞琼看看都是女孩,遂叫他每都出去,独留秦越帮忙。拿刀割破刺客衣衫来检视,浑身上下或皮破血流、或黑青瘀裂,竟是遍体鳞伤,寻不出一块囫囵处。秦越更生惊疑,道:“看来不是我击伤他;他本就带了重伤。”
飞琼探了脉,又将眼睑、鼻窦、咽舌诸处细查一遍,不由失声道:“好险。亏你禁了他穴脉。”忙叫秦越将药房里某柜某槅子上药贴取来。自扶起刺客,摧掌发力,连击其各路经脉。冷声道:“你若听得见,且听我这两句:你今内服巨毒,外受重伤;我每与你医治,若你不肯依从,必死无疑!”果见那刺客安静了不少。飞琼行这一套掌法化瘀清毒,是秘术门中惯用的医法。毒伤越深,痛愈烈,那刺客汗流浃背,并无分毫呻吟声响。飞琼暗思:看来也是个人物。又见他遍体血污、身骨单薄,不由生了一二不忍之意,取了一件中衣与他披覆了。一时秦越取药来,飞琼才收住掌。秦越且问是什么药。
飞琼道:“这是那年我在京兆,有一位老回回郎中与廉夫子交好,常来府里讲谈,我从他那里得的。他曾讲说西域中所有见闻过的奇毒。有一种极金贵难得,又属罕异,服过后,迟则三日,早则一日夜才发作。论其毒性倒不及钩肠草、见血封喉之流。他当时就把症候与许先生和我讲了,就同此人一样。他又将解药散与大家,嘱说若遇中此毒者,必要解救才是。”秦越一面撬开那人牙关将丹药服下,一面问缘故。
飞琼冷笑说:“此毒极珍罕,能得之者,必是豪贵。又隔数日发作,事后往往不知下毒者谁,固极阴毒。他说必是些受权贵欺压的人,被歹毒的计策陷害,才有这些苦楚遭遇,真主要保佑他的。”因道:“看来他是受人胁迫,我仍须问个清白。将此人暂押在地室里,将清毒的药也与他煎一剂来。”秦越应声,将几块地砖搬去,露出地下,中有大筐。秦越将刺客放在筐里,旋动机关,二人下去了。
飞琼吃这一吓,又耗了半日力,大伤了精神,自己静坐调了一回息。只觉头上湿密密的难受,又溅了血;自去院中倾了些井水顿开了,因去了外袍,解了髻子,洗了头发,拿在手中拧了一拧,也不擦干,且走来看洛英。
洛英在书房小榻上业已醒来,飞琼因叫旻儿、德音都回去,坐在床边。想几年前在镇江二人还是针锋相对,这几年来北朝夕居处,虽他对自己渐渐亦步亦趋起来,自己实不知他中心怎样看待,今日倒蒙他不顾性命的搭救。心中惭感,叹了口气,上前揽住洛英,半晌道:“鬼丫头,以后万万不可冒险了。”洛英摇头道:“不是冒险。如果被他伤了阿姐,今日我每谁也逃不出。”飞琼轻声笑说:“我并没那么大本事。”也不知该说何话了。
洛英涨红了脸,拽着他衣袖,急得落泪道:“那也不成。阿姐,我看了这么久,你是个为民谋国的人;我也不知还有几日生。我是真心乐意跟随你。从前是口羞说不得,我早是不恨你了。就是我死在今日,也是甘心。”
飞琼心里感激不已,忙道:“你放心。这毒应是秘术门里的‘三生醉’,所以你中了箭即刻晕沉起来,其实不要紧。”洛英跟着秦越又学秘术,知秘术门里不兴使毒;这‘三生醉’却是迷药,轻则昏迷三日,不是量大,不伤性命的,脸更红了。又问:“刺客是什么人?京都怎会有这样刺杀的事?敢是土匪夜半劫路么?”
飞琼道:“土匪劫我这穷官好做什么?这是朝臣看我不顺,要做了我。京都有刺杀事也不奇,倒是我失于疏忽了。”洛英道:“却又来,安姐姐还常说士大夫杀人不用刀;几时听过重臣被刺杀的事?”
飞琼失笑道:“教你去国子监读书,你又不去。可知天下且没破题第一遭被我撞上的事哩。中唐时丞相武元衡为惩藩镇之乱,得罪太广,白日当街被刺客杀死。这是杀成了的。后来裴度欲继平藩镇,本人又与元稹不合,就有人供:元稹收买刺客去杀裴度,京兆尹不得其实,据此上奏,元稹、裴度两个宰相一齐被赶出长安去了。这是不曾杀死的;都历历写在《通鉴》里。不料我也有幸撞上这些。今知长安游侠仍多,仍尽有‘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者。又有何奇?”洛英听得吐舌。劝道:“阿姐以后还要小心,出门身上合穿软甲;府上且添些伴当防守也好。”
飞琼笑道:“许飞是东宫官,只有公事,并无私仇。都要这样小心起来,还了得!萨仁图雅仇家多,若是寻萨仁图雅仇的,却随他去。”洛英叹道:“阿姐,你休成日家自怨自艾。像阿里海牙、吕师夔那些人,杀人无数,天下无人比得他滋润;偏你劳心恨重。”飞琼微微笑道:“罢罢。我与他每本不是一类的人,你将我与他每齐比,足使我愧死了。”
因按着洛英手道:“你就睡一夜,明天包管大好了。日后再有涉险时,记清先护己为要,不要总想着阿姐怎样。我是天定之命,在镇江就同你讲过,乃祸福不能更易者。那时你记下了,如今反记不得了?”
最后分明已是戏谑语。洛英却红了眼圈说:“阿姐只说天定,自己再不肯尽一点力将养,只是胡作非为。成日价不许我每夜里相陪,你一个人发了病,只自捱着,难道歇歇竟不能好些?”飞琼笑道:“何尝不歇着?我近来也觉得犯病少了许多。”洛英一指地上零星红渍道:“这是什么?”飞琼伸脚就掩住了,笑道:“唾绒而已,还有什么?”
洛英急的道:“还是这等说!那日半夜你写章表,俯在桌子上,我进来看见,好歹摇起来,你还说是睡过去了,你怎的不肯说句实情?还是打量我每都不担心?若阿姐不熬的这样,那里会嗽血!”
飞琼见他说的急,也知自己叫人牵挂;无奈平生是如此行为惯了,只得说:“那回是急章;误了就来不及。从此都改了,你安心睡罢。”洛英道:“却又来,哪天不是推急事?若都改了,从今夜起便早睡。”因向里挪身,好让他之意。飞琼笑说:“我还要会会那个伤你的刺客。从明日起,必立规矩了。”洛英听说,只得罢了。飞琼安抚他睡下,掖好被角,轻轻往里转来,转动机关,也进来地室。
此处原是一座墓穴,乃石砌的室画墓。飞琼当日买地时,情知是阴气太重不利,沅湘百般劝他换地方。飞琼自谓平生不利的也多,亦无畏惧,便低价买了下来。打地基时方见了这一墓室。细探下去,甬道、封门、墓室俱全。飞琼兴起卜了一卦,便教秦越撬开封门石,谁知墓道向西走去有数十丈长,度其方位,直到万柳堂地下,方知庄静先生预言无虚。此时万柳堂也属许飞,也就在万柳堂稍稍破了土,只在回雪庭里修成了两个生门。这边墓室里并无甚腌臜处,见得是火葬,只有些烧骨、并供瓶盖罐条桌方凳一应用具而已。些须收拾收拾,将壁用白石灰抹了,便成了一间密室。墓门门额立柱、石门都完好,平日里几个女孩都不肯下来,独他和秦越自幼修行,百无禁忌。胆识最壮,下来几趟,以作便宜去处。
却说飞琼来到秘室门外,却是旻儿在门外守候着。飞琼见了问道:“你秦姐姐呢?”旻儿低眉答说:“煎药去了。”飞琼点头,抬颌问:“里面怎么样?”旻儿道:“方才像醒过的,倒挣扎了几下,这一会子总没声响。”
飞琼点点头,迈过门槛进来,那刺客背对着门绑在椅子上,不见面上神情。室里不过一盏灯台,颇嫌昏暗,飞琼便轻轻走过去。
见这刺客阖目睡着。之前他是乱发被面,血流遍体,不及细细端详;此时灯下见他生得极端正,迥非穷凶极恶之相;眉宇之间甚有英气,因心中纳罕。见他毫无些响,只当他是睡了,正犹疑着叫不叫醒,忽却见他眼角流下一行泪来。飞琼不禁拿帕子替他一拭。
那刺客却睁了眼,见了飞琼,不由大惊。飞琼方想起来,方才疲累不堪,自已已卸了假面,洗头净脸过了,此时长发披散,脂粉不施;更兼嫌热,大衣早已脱了,身上只是短衫,连裤脚曳散了,家里俱是女孩不妨,那能见外人?却叫人看个分明。
心中惊慌起来,又见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状若痴呆;不禁羞恼无极,怒喝:“旻儿!”旻儿忙转进来,飞琼怒道:“蒙上他的眼睛!”旻儿忙应了声,飞琼眼波动处,却见那男子已低了头,旻儿忙将他双眼蒙上了。飞琼心中却不好意思起来,自向方桌对面坐了。半晌问说:“谁使你来的?”
那人不答。飞琼不由冷笑道:“你那主子以权财招致秘术门中人也罢了,他那里配教若辈这般忠心!倒令我刮目了。”话音未落,听那人道:“他并非我的什么主子,我也非他驱口投下。”
飞琼细揣声气,认定情真。自缓了辞色,道:“你习秘术,当知秘术门中,忠义为先。如何反屈于奸贼淫威下,加害好人?”那人道:“我同阿合马有桩交易:止为救我祖父,伤人却是不得已。”
飞琼听他直说出阿合马名号来,知不是宿仇,心早已放开了些。又听那人问说:“许飞如何了?”飞琼冷冷道:“我这里并没什么许飞。你伤的人是我妹子。”
那人大惊失色,情急中意欲站起,争奈七十二处生穴皆滞,兼手足被缚,动弹不得,不由低头垂泪。飞琼见他大生惶惧悲哀,不禁生了怜悯心,因说:“你实说阿合马与你过往始末,并他派你伤许飞的缘由,我不难为了你。”
不曾说完,秦越却端了一碗药进来,举以示飞琼。飞琼点头道:“不宜迟了,就此时服罢。”秦越两步抢上来,掰那刺客脸,就要强灌,那刺客挣扎问是什么。飞琼方要解释,却被秦越抢道:“是毒药!”飞琼便不说话。秦越又道:“你若不实说,我便不与你解药。不过一刻便好毒发,叫你穿肠哑喉,全身烂溃,求死不得!”
那刺客听说,面上发灰,任秦越给他没死活灌了下去,呛了一时方平复。秦越已转到飞琼身后,悄声说:“我多加了一味黄连。”飞琼也只一笑。转看那人,垂头不言,心中倒觉不忍,催他“快些实说了”。
那人叹道:“既误伤了令妹,某情愿领死。那镖头所淬毒却是门中‘三生醉’,中者三日如死之状,其实不伤性命,娘子放心。”
飞琼、秦越面面相觑,都觉罕异,此人究竟是何来路?飞琼道:“然则足下是不肯伤人之意。究竟阿合马说些什么?足下实说便罢。”那人方待说话,忽止不住大作喘嗽。
飞琼知是余毒清解,忙上前拿帕子替他揩拭,见那人口角渗出血来,知他还强忍着,只说:“休强捱着,将血吐出来。”一面向他背上连击数下。那人连连喷出黑血数口,咳喘连连,狼狈不堪,飞琼都替他拭尽了。半晌,那人咬牙道:“在下逞凶伤人,自知难逃一死。娘子既知秘术门,只求娘子周告门里,断不可放过阿合马这奸贼!”
飞琼温言笑道:“你不用怕。刚才那药是清余毒的,不是什么毒药。秦娘子是为你伤了舍妹气恼,故意作别说。你此时呕血,乃原来剧毒将及除尽,大抵无妨了。”那人又是一惊,眼前朦胧摩出面前女子温柔矜庄之态,又低了头。飞琼仍回身坐下,那人道:“虽是娘子大度宽宥,某却已作了不孝子孙,甘心一死。”
飞琼记得他说救祖父言语,大约知景:深知阿合马残虐暴酷,必作威作福、杀人活人事常有,今天敢杀许飞,指不定还要杀哪个,自己既撞见了,岂会不问。便道:“令祖是哪位?身在何处?可是受阿合马诬害?我可为足下一洗刷之。”那人犹疑不答。
飞琼道他不信,不由笑道:“足下勿疑,我是当今博教掌教圣女,封平沙公主的便是。”秦越见他说破,急得叫出来。飞琼抬手止住秦越,复道:“便有泼天的冤屈,我也合管上一管。”
那人惊道:“娘子是平沙公主?”飞琼笑说:“何但是平沙公主,一并许飞也是我。——门中有易容秘技,足下应知。”那人这才信了,忙道:“家大父王鹗,现囚宫籍监里,求公主下察大父冤情!”
此言甫出,飞琼这厢拍案而起道:“令祖可是前金状元、前翰长王鹗?”那人泣道:“正是家祖父。如今祖父生死莫测,求公主查冤解救!”
飞琼且惊且疑道:“悯忠寺雅集时王公就在,自道已递致仕表,陛下许之;本月中实闻王公已致仕了,连典的房屋皆已脱手,就要还乡。阿合马何故还要陷害王公?敢是有何旧仇?你细细的告诉我。”
那人道:“祖父虽致仕,不曾离京。前日复被陛下诏入宫议机密事,一日一夜不见出宫,不知何故;某好心焦,宫前各处探问消息,都说阿合马平章与祖父同时问对,祖父或是出言得罪了平章,将有不测之灾;某不得已,当夜蹿入阿合马宅邸,意欲探明消息;苦恨他府兵太多,某不能抵当,被他生擒,押在他府中拷打。
后来阿合马亲来见我,道:‘你祖父是得罪了陛下,陛下要见杀;亏我劝下来,现被下在宫籍监里。你要得你祖父生还,除非我去解劝陛下,才能放出。’我不知实情,只得求他搭救祖父。
阿合马道:‘这样人情却不好卖。你也须替我做一幢事,这才公道。汝既能闯入我府,武艺自然是高的了;我且派你去杀一人:便是太子詹事许飞。三日内我要得着许飞死讯;许飞一死,我便担干系,即刻放令祖父出监。’某万般无奈,只得尾随许飞一日,趁天黑下手,只此是实。”
飞琼这才知道始末,暗思:阿合马好计!他为近日东宫屡掣肘选官、课程制度等事,又恨许飞冒头,便生心要杀我。无奈朝事与宫臣不干涉,太子又护在前头,难以罗织罪名;欲派健儿伺之,许飞又常自不离东宫。今得了此人,就是天赐其便:最上二人斗杀,葫芦提一齐死了;纵许飞不死,问出来,却是翰长之孙杀东宫属官,也追不到胡马一党身上;总是不赔他的本钱。不禁横拧蛾眉,斜钩凤眼,恨道:“好,好,车驾还没去上都呢,阿合马就这般敢做了!”
不禁想起了秦长卿无辜枉死之景,毛骨悚然,遂向秦越道:“秦姊,你身手最好,蹿的过城墙去;你就趁夜入东宫宿卫直庐,去寻额尔根萨里,今该他值夜;就请他将事禀告殿下,请一道手谕,立使东宫宿卫往宫籍监救老先生出来,不可延误!”秦越也想到长卿惨死的事,五内鼎沸,应说:“是,你放心。救不得人,连我这命也送那里罢!”飞琼叫道:“恐阿合马还有眼线窥伺,你从万柳堂过去。”秦越应声,从飞琼身后闪过石门,倏然不见了。
飞琼这才松一口气。回看面前那人,还结实捆在椅上。忙上前照他百会穴轻击数下,便解了他周身穴脉;又替他松了手足绑缚。见他还不敢动,只得替他除去眼上蒙布。那人立起身来,叉手不离方寸,还不敢抬头。飞琼不由轻笑道:“公子恁般见外,是埋怨我卤莽冒犯?我只得赔个礼罢。”一面福了下去,满口告罪,慌得那人忙扶不迭,道:“折杀王著了。”
飞琼笑道:“可是尚不曾请问公子名讳,这方知晓。”王著才敢抬头厮见,重看这公主:发如瀑,肤若玉,修眉凤目,秋波如横;左眼睫上若颖尖点的两三点痣。唯唇少血色,似有血脉不足之候。飞琼且笑说:“公子休笑我失仪。公子一日也乏了,胡乱一歇也好。”看王著仍呆呆地,遂笑说:“请上来。这地室直通敝居。”
二人遂回了飞琼卧房,飞琼将一领新衫、一领新夹袍取出奉与,笑道:“我这里尽是男衣。这是前几天新做的春衫,不曾上过身,公子不嫌弃,将就一穿罢。”王著见自己衣衫已换过了,又复被血污湿,忙接过称谢,心里惶愧不已;看这房屋布置甚清简,全无闺阁气象,却微微地散出香泽,追魂摄魄,一发不安起来。
飞琼见他仍拘谨,笑说:“公子在此少安。公子惊忙几日,我叫他每准备些茶饭,公子将就用些,压惊则个。”因告声失陪,径自出去了。
过一时,就有一女使送进茶饭来,摆下碗箸,不过几样清蔬、一碗荼蘼粥,说:“公主说,公子勿怪待客粗疏。怠慢了,明日再备酒与公子压惊。公子不嫌居陋,少时用毕饭,便在此处歇息罢。”王著忙叉手告罪,那女孩已退出去了。王著只得坐下自吃。他已两三日水米未进,又捱拷打、缠恶斗,此时饥肠辘辘,那顾什么滋味,几口便将粥都吃尽了。
半晌,那女孩复进来收拾,又道:“好叫公子欢喜。宿卫已到宫籍监照应,老先生已无事了,明早准取来府上。公主今夜在书房还有公干,不及来说话;公子今夜在此早歇了罢。”王著知此地是那公主居室,一时手足无措,欲待出去告罪,那女孩已叫声安置下去了,只得坐在桌旁。幸得祖父无恙,心中一块巨石落了地,只觉浑身瘫软,登时伏在桌上,昏睡过去。
且说妟儿收拾出来,飞琼却立在院里,问是如何。妟儿道:“都吃毕了。”飞琼点头道:“今夜太匆忙,西厢堆的杂货又多,咱这边才二进的宅子,女孩多,空屋又少。从权待客,容易失礼。你同我往西厢收拾房间去。”旻儿笑道:“公主嫌空屋少,赶明搬去万柳堂就是了。只是公主何以信他?”飞琼不以为意,道:“他修秘术,我先就信得过。” 妟儿问:“他真是翰林学士之后?”飞琼笑问:“方才你在侍,可曾听见他饮食之声?收拾时,可是杯杓狼籍?”妟儿摇头道:“毫无声响。我进去时,他已自收拾清爽了。”
飞琼点头叹道:“‘三代仕宦,学不得穿衣吃饭。’我要你回避了,是叫他少些拘束。饥窘之人,犹能进退不失仪,必是家教谨严之族。我故说他所言真实。”因道:“几日不饮食,肠胃必薄了,是以只教你做些粥蔬。养实脾胃,过一日再摆筵就不妨了。明日将万柳堂新下的荠菜花择出来,清甜开胃,最宜人的,市集上却也买不着。我素日用的香,今夜与他烧一夜,必能大安。”取了钥匙开西厢房,自点了灯,拿青帕包一包头,洒扫起来。
妟儿道:“公主待他好是为什么?”飞琼便说:“休贫嘴。你收拾那两间耳房,把博古架上的瓶子擦净了。那玲珑香漏里点起安神香,备下文房四宝,选一套茶具来。” 妟儿笑说:“我是说,公主事事替人想到,人家却不知道。”
飞琼笑道:“所以你不明白:待人好是为叫人知的?倘教别人知,就不是为人好,乃是有所图,我所不取。或是好处都行在人眼前,那是女使的小意儿,太失身份,我更不屑一为。只此方是待客之道。” 旻儿若有所思。二人拾掇屋子一夜不题。
至第二日,果有东宫宿卫亲送王鹗到自己府上。许飞、王著早出来迎着王公轿马,额尔根萨里上前,先对许飞细说缘故。原来当日陛下大怒,大斥王鹗,然则未言处置;谁知未出宫门,便有近侍矫诏押下王公凌辱。如今王学士旧病发作,旧寓舍也不合居住了,特请詹事善为诊视。候学士病愈,便要还乡。许飞因问:“下臣忤上意常有事,怎的这般对长者动雷霆?”
额尔根萨里道:“詹事岂有不知?汉臣长者入奏,皆是宿卫陪奏。语有不通处,也都靠宿卫译转。此是近侍者矫诏,擅作威褔,非是陛下本意。”许飞长叹不语。额尔根萨里附耳道:“殿下已知昨夜的事,业已准了詹事十日假,暂避风头为上。”许飞再三致谢,送走宿卫,亲同王著搀先生进房来。
这王鹗乃前金状元,金亡时全家枉难,余此一身,后入金莲川潜邸,是经历多难的人;学问最渊博,性情又极平易。飞琼小时候,常听这老相公说些前金故事。如今王鹗将及八旬,身体犹强健;谁知在宫籍监才过数日,精神就大差了,行不数步便喘起来,须发皆颤。当时缓扶入房里,许飞即为切了一回脉。
额尔根萨里得真金许可,已告诉王鹗:许飞便是萨仁图雅。王鹗暗暗感叹,祖孙两个再三谢过。飞琼诊了半日,方笑道:“先生这病出于心惊,还要好生静养才是。”略说几句便退出,叫妟儿来说:“去生药铺中问一声可有好山参,要药力大些的,称一斤赎来。” 妟儿答应了。飞琼出了门来,只有叹气。
过了三五日,王鹗精神才见好些。是日请飞琼来叙话。王著出了半月门,转过抄手廊去,见几个女孩穿红着绿的,在那里相嬉斗草,王著连日里也认清了人口,只无公主,忙来请问公主在何处。看那一个穿胭脂红色攒丝绸对襟衫子,百蝶穿花观音齐胸纱裙者,独立在阶上。王著知他叫许景樊,因呼“许娘子”。景樊道:“我不姓许。——你往书房寻他去。”
王著在此待了两日,知此女最孤僻高傲,听他话语不客气,也不为怪,一揖便去了,往外书房里来。这外书房却是北边三间精舍,一丛翠竹隐着门窗,门上挂一块匾,额曰“远虞阁”。是许飞的手迹。王著不敢直入,却也不敢径叫门;忽听见里面一阵低语,复一串笑声,飘出来直散在风里。王著遂在外面叫声公主。听里面笑道:“什么事?请进来罢。”
王著打起布帘,先觉异香盈室,沁人心眼。见室中书册如海,壁上悬着琴剑。案上右角一片古瓦里盛着墨,左边一侧纸册堆如小山。飞琼科头披衣,正临窗俯案为书。远远一看,正是埋在书里。看旁边无人,才知方才是他自说自笑。飞琼见他进来,笑问何事。王著叉手道:“祖父欲请公主叙话。公主若公事缠身,某自去回禀祖父便是。”
飞琼笑说:“哪有什么正事,不过写些东西希图润笔罢了。我方才自言自语,吓着你了不是?”一面就搁笔起身,整冠着服。王著看他写的是汉文,一旁书册却不知是何语,便请教是什么。
飞琼笑道:“便是佛道辩论时,胆巴帝师见道教一套《道藏》甚好,他也想编纂一套《法藏》以传心印,苦无善译者。八思巴文字虽转写汉、畏吾儿、藏文、梵文皆可,又苦难通行。他难为传语,就想起了我,叫我将这一套《萨斯伽格言》与他译成汉文。好不僝愁人!我才念了一段佛经的汉文,转回梵音,却是也里可温的祷文。这却教我怎生解释!”自己说着,掌不住又笑起来。
王著知这公主掌博教,亦闻立朝时,各教颇有生死之争。近年来最轰动的,不独有佛道辩论,也传博教圣女与帝师八思巴下死争斗的事。此时见了真人镇日家笑靥不消、宜嗔宜喜,实与传说里大大不同,不由问了出来。
飞琼一面同他出来,一面笑道:“教派纷争是有的,却不碍着我每私情。我博教崇多神,有神通者一概尊之。他这《格言》劝勉规正的话,多有醒语。传于中原,也是作福业;我乐得替他每传诵。”王著不解,便问:“公主如今信佛教,信博教?”飞琼一笑道:“我这一生不近鬼神,并不是谁家信徒。不过为我同胆巴的私谊,并不为作功德。”
王著也笑了。问道:“公主看各位佛子帝师都如何?”飞琼道:“八思巴是不世出之英才。乞台萨里便觉庸常,也合他在任不过数月就死了。胆巴虽不及八思巴才高,倒宅心仁厚的好相与。唯有他那徒儿桑哥,那日去我大哥府上与我送书的,你不曾见着;他倒好颖悟,才辩过人,读书更多,来日必成大器。”因随口问说:“公子家学渊源,平日爱读何书?”王著道:“王著腹中草莽,并不知书,叫公主笑话了。”
飞琼听了不信,意他是谦逊,因问王著为何职业。王著道:“说来惭愧!家祖不欲王著为儒学、诗赋一道,胡乱令习些法条书算,滥充胥吏。某因喜游侠,又荒废怠惰了此道,转去从军数年。如今领个十夫长空职,老大无成。”飞琼一愣,心想:状元之后,却甘心学吏、从军,至于作游侠。儒风浸衰,至于如此乎?一时无言,到了西厢。
飞琼立在门外问安,王鹗在中堂请他入,二人见了礼坐定。旧日服侍王鹗的一个童子也取到这里,且来沏茶。王鹗见飞琼用的茶杯无托,头上戴着也是素冠,因问缘故。飞琼躬身答:“本月太子少保老王相公辞世了。学生受教王少保多年,因谨师丧之礼。” 王鹗叹道:“师丧不用衰绖,是为心丧。位下何故如此?” 飞琼答道:“学生少失怙恃,蒙潜邸诸耆宿亲授业,耳提面命,才不致荒疏正道。今见老成奄然,能不感伤。”
王鹗道:“礼者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位下虽哀感出于情真,亦不合为逾礼事。”飞琼忙起身赔罪道:“学生无状,甚觉惶恐。”又请问王鹗那日奏对何事。王鹗默然不答,微笑而已。飞琼暗思:汉朝时孔光在家燕居,与兄弟妻子相语,绝口不及政事。妻儿转问温省中所植何树木,也不肯答。想来王公也是如此了。只得讪讪止了问。
王鹗复问他在东宫的事,飞琼一一为答。王鹗甚欣然,道:“如今金莲川诸公的指望,都在储君身上。太子之善,在乎早谕教与选左右。太子少时师承姚、窦二学士;姚学士乃江汉先生后学,得洛学精要,窦太傅也久称汲者,教出太子亦文质彬彬然。今老成渐远,位下等常侍太子左右,太子服习积贯,皆在年轻辈了。”
飞琼笑说:“老先生放心。莫说太子本是笃仁好学之明君,东宫中也尽揽天下端行、博闻、有道者。学生虽年轻,还有如谕德不忽木纯仁明礼,讲官白栋疾恶好义,詹事丞张九思聪敏知机,如此英才者颇多。学生忝居詹事,待罪其间,唯知尽力而已。”
王鹗道:“老朽亦听太子说起。承晖诚立敢断,用臣结廉切直。你二人立于左右,一辅一弼,皆是王佐之才。”飞琼叹道:“晚生辈不足道也。唯有这立于前,导天子以道之臣,零落略尽,后日却不知为谁。晚生辈且顾除此奸佞,那时纵少了周召之贤,天下亦足匡治了。”王鹗看飞琼半日,道:“老朽有一句,位下若听不去也罢。”
飞琼忙请教。王鹗叹说:“老朽这副骸骨是不中用了。许公平仲、崔公仲文等王事鞅掌,老朽深愧不如。位下尚年轻,诚恐失于心急气盛。老朽劝位下,阿合马恶尚未尽,还当暂避其党锋芒,韬晦伺机为上。老朽恐位下势单力薄,强作出头,于位下不利。”
飞琼听这意思,竟是不信自己能显戮奸人,不由有些气闷。因道:“凶人不终,天也。老先生何故反长奸人志气?”王鹗长叹道:“‘汉室凌迟,纲维弛绝。圣朝无一介之辅,股肱无折冲之势。方畿之内,简练之人,皆垂头搨翼,莫所凭恃。虽有忠义之佐,胁于暴虐之臣,焉能展其节?’”飞琼道:“先生勿忧。学生持此微命效力王事,纵知不可,亦必为之。”
王鹗叹道:“不是这般说。我与许仲平交厚;仲平曾说起位下晓畅事机,乃是后辈中第一人才,唯还有些少年意气欠磨砺。朝中万万要不得青年气盛,只要位下深自韬敛磨砺,在东宫观政几年,来日必成大业。譬如位下命人夜至东宫救老朽,其实大可不必;又如位下上月领东宫陈奏转运司事,不能使陛下回心,徒使朝中奸党侧目,又何益焉?”
飞琼道:“都是阿合马行事太过,晚生不得不作不平之鸣。况他不过皇后家中一驱口耳,根脚浅薄,能有多少荣宠,何以不能动他?”
王鹗道:“大奸恶亦必有大才学。何况他朋党根连蔓结,权倾朝野,那能容易动之。位下可知宋时尹师鲁与范希文?师鲁者,挺然忠义,奋不顾身,却唯尸立一节,终亦无所济。范希文者,明消息,盈虚之理,一身安,国安可保,却是范公平生写照。故位下欲成就大事以济天下,当学范仲淹,万不可效尹殊拼时节义,终无所用。”飞琼称服。
二人又说了许多话。一时秦越来说,有陛下亲遣内廷宿卫在外,有宝物下赐王公,许飞等便回避了。王鹗出至中堂接使者。原是陛下方才游内府,见一柄碧玉宝枕,因赐与王公,嘱王公前日事万勿在意。
飞琼在里阁听见,笑向秦越道:“陛下的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在草原,这原是俺每蒙古人的好气格。只是做了皇帝,臣妾亿兆,依旧如此,就不妥当了。”秦越奇道:“不是阿合马从中作梗么?”飞琼自里间下了台阶走出,冷笑道:“你也信这话?”径自回远虞阁去了。
秦越见他去远,犹豫要不要出去。又想见王著说两句话。寻思一回,叹了口气,走出门去,却正撞见王著立在门洞口,定定的向外望着。秦越不禁一喜,笑道:“王大哥,你做什么来?”王著呆呆的,如梦中醒转,这才惊觉身后有人,回头一看是秦越,忙躬身行礼。
秦越这才看见门外飞琼身影盈盈,尚未去远,因笑道:“要同他说话,只顾跟去就是了,立在这里发什么呆?”王著知这秦越更是个爽朗心性,只应得“不敢”二字。秦越笑道:“怕什么?他又吃不了你!还是你当他是金尊玉贵的公主,不敢招惹?”王著只低头道:“公主操劳大事,又仗义如此,实是天仙降世,某不敢冒渎。”
秦越嗐了声道:“唉,唉,误会得大了!你若是个命官儿,就算他的同僚,这么说他不妨。可如今你是他好朋友,再把他误看了,可是大大不该。他平日里公干,妆端庄相好唬外人,免被人当小儿待。实则他多有几分天真性儿,所以有时呆的古怪,有时鬼的灵精,有时淘气恨得人牙痒。譬如他逢下雨时,出门就不肯带伞。我每硬塞与他,回来伞也不见了,反抱怨我说:‘我说不带才好。这路上无伞的人恁多,给了这人,那人却挨淋,给谁的是?所以不如不带了,大家一样,也不必废这些心。’这不是呆?
更有些傻气:他又爱读什么史书经传,有次夜里我给他送衣服,书房里点着灯不见人,却在那大榆树下一个人对着满天星星,呆呆地垂泪。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从古至今,如什么子产、谢安一众人物风流,建功立业,俱成尘土。及自己到世上来,个个不能得见,不得与彼舒襟畅谈,是平生第一恨事。你说这话我怎么劝他来?
还有一回他夜读《欧阳文忠集》,笑一晌,击节一晌,爱的不行了;又哭起这‘余生也晚’来。我戏问他,可是不愿生在此世?你猜他说什么?他一擦泪,竟说:‘若不生在此世,我上哪去寻相师、夫子他每去?总之世间事不能两全。我想着欧阳公如何丰神潇洒,若在我朝,结发立朝,谠直不回,必定像相师一般。我只把相师也认成他,便可释恨了。’你说这不是孩气傻话?”
王著那日刺杀,追踪了许飞一日,也见他不舍崔斌之意,因点点头。忽想到一事,问:“可是前几天早上,我听见一阵闹嚷,说是公主急行出门去了。过了一个时辰,又听见姐姐每嬉笑,却不知何故?”
秦越愣了愣,这却是几个女孩心照不宣,从不提及的话,却也无甚用瞒人处。且眼前是一个忠厚诚实、口舌拙讷的男子,并不会向人饶舌。他每又都在秘术门中,同道相契,本觉亲近,见问也照实说。因道:“你可知文丞相?”王著点头道:“闻是南朝三百年独一无二的官人,赵氏皆降,他也不降。”
秦越点头道:“正是,这文丞相便囚在兵马司的狱里。你看琼儿口上不说,心里第一着紧的,却是这文丞相哩。琼儿以前打仗时就认识了文丞相,倾服得五体投地。后来文丞相拘囚此处,朝廷有人议着要杀,亏琼儿前后设法解救下来。这还不算。那日早上,我正练剑,呼地听他房门冲开,看他也不梳洗,趿了鞋便往门外跑,失魂落魄地,分明是魇住了。我只听他说得一句‘文丞相出事了!’我忙收了剑要跟出看一看,才更了衣要出门,谁知琼儿业已回来,神色也平复了。我每问他可有事?他只说:‘无事,是我梦糊涂了。’我每又问他可见了丞相不曾?他说:不曾。再三问他,他只说到了兵马司外,已自清醒了些;大体明白无事,又看见张千载往兵马司送饭来,一如平常,便晓得自己是梦未醒的缘故,忙回来了。我等都笑个不了。幸而那时才五更天,人并不多,不然指不定闹出什么笑话。琼儿素日青眼者,除他大哥以外,便是这些德才全备的人物了。”王著听得失神。
秦越又问他别话,家在何处,拜何人为师,习艺几年,王著一一答了,又请问秦越。秦越道:“咱师父俗家姓秦。我是孤儿,故随了秦姓。” 秘术门里一向许转益多师,秦越出山游学数年,与王著竟有许多同识,更相亲近。二人又说了许多过往见闻,王著最喜行侠仗义,从吏从军时遇过许多故事,难得秦越亦长成侠心,二人对说平生胸襟,极是投机,索性坐了石墩,谈天说地起来。
飞琼在书房遥遥知意,至晚秦越来了,霞飞满面,极是得意。飞琼知他一肚子英雄气概终于有处洒落,笑问:“怎么这样高兴!”秦越把头一扬道:“这王大哥真是个好任侠,好男子!”
飞琼收了笑,半晌道:“今日同王公说了半日,他执意要回籍去,至多肯再住三五日就回。”秦越失声道“何故这般急?这不行的。”话未完,已红了脸。
飞琼说:“明日我与王公子出去一趟罢。有些事要同他说,或者他劝王公再留些时日。”秦越应了,道:“你万万留下他每,多聚几时煞好。”飞琼笑着应下了。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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